長在窮鄉僻壤,又逢物資缺乏的年代,只要有飯吃、能填飽肚子就很滿足了,小孩子哪會去想未來的日子,或立什麼大志的呢?剛念初中的時候也沒有想到將來的前途,快到畢業的時候心中才有個具體想法:不念師範學校當老師,要考一般的高中,然後念大學,畢業後從事其他的職業。沒料到剛上初中父親即突然去世,沒留下一毛錢和不動產,家境困頓、三餐無以為繼的狀況下,已無法讓我繼續升學念書了。於是,畢業後自動輟學,在臺北和故鄉兩地打工謀生。在此期間,我領悟到如此下去終非長遠之計,認識到唯一可行、可選擇的一條未來之路,那就是只有念師範學校當老師一途。因為念師範可以享受公費,吃、住、穿全免費,還有零用錢可領,不需要靠家裡資助,畢業後馬上可以當個小學老師,有一份安定的工作和生活。唉!老天真是作弄我,當初不願當老師的人,卻偏偏當起老師來,而且一當就當了四十餘年的老師,看來老天早已安排好,注定我是一輩子當老師的命。
民國四十四年(一九五五年),經過重考,如願以償考上臺北師範學校藝術科就讀,接受三年的教師養成教育,於民國四十七年以優異成績畢業。按學業成績和戶籍所在地,分派在臺北市,服務學校得由自己尋找。出了校門後,同學們開始在被分派的縣市尋找學校。我則留在臺北,暫住在大哥東門「寶宮戲院」附近的家,四處探聽,等待機會。由於沒有老師的推薦,也沒有親友等人脈關係的幫助,因此遲遲未能尋獲可任職的學校,當時我心急如焚,有如熱鍋上的螞蟻。
暑假過了一半,學校還是沒著落,既惶恐又無助。直到八月初我把尚未找到學校的事告訴曾淑吟同學,她告訴我她回母校中山國校服務,可以幫我推薦到中山國校。當時聽見他的保證,頓時把多日茫然等待的憂慮和惶恐一掃而空。翌日,淑吟同學陪我前往中山國校,引見校長林正洲先生,經面談後當即答應我到中山國校服務。我把握機會向校長報告我的處境,現在一個人在台北無住所,希望能在學校的一個角落安身。校長聽了後非常同情我,當即通知美術科張祥銘老師到校長室,囑咐他為我安排住所及伙食。
走出校長室後,張祥銘老師帶我到西側二樓的美勞準備室,內側有一間由後走廊隔成的斗室,平時為老師們午休時的處所,他把我安頓在此住下。床鋪是用課桌拼湊上鋪木板而成。旁有一張桌子,空間狹小。隨後張老師又帶我到東側一樓的廚房,安排加入單身老師的伙食團。
有了服務學校,吃住問題也解決了,翌日辦理報到手續、填妥資料後,心情隨之安定下來。於是,八月下旬懷著輕鬆愉快的心情,回大湖老家探視二哥和兩個弟弟。待了兩三天後,騎上二哥送我的腳踏車,擬從家裡騎車北上台北。那時,從未經過長程騎車訓練的我,只憑年輕人的一股衝勁,天不怕、地不怕地上路了。
清晨七時從家裡出發,花了一小時三十分抵達苗栗街,大湖至苗栗路程約四十公里,到了苗栗後左轉向後龍前進,三十分鐘後抵達後龍。未歇息,右轉上縱貫公路,繼續向頭份方向前進,經過一個半小時後進入頭份市區。此時體力已感疲累,但為了繼續趕路,未停下休息,朝新竹方向前進。從頭份開始進入上坡路段,腳力已倍感吃力,行速漸慢。勉強騎至苗栗縣和新竹縣界高點,開始進入下坡路段,車子一路滑行,體力稍得恢復。正在慶幸之時,進入香山濱海公路,風勢較強,又是逆風而行,行進越來越緩慢,不多時雖用盡全力也無法再向前行,只好下車,無力地牽著車子往新竹方向行進。此時已筋疲力竭,雙腳無力,突然想起住在新竹市的李文雄同學,幸好身上帶有他的地址,於是朝著他家前行,終於在午後一時抵達他家。因事先沒有通知,當他看到我疲憊牽著腳踏車出現在門口時驚訝萬分。他熱情地招待我吃午飯,飯後兩個人促膝聊天,獲知他已找到臺北縣埔乾國校服務,鄰近臺北市,以後可以常見面了。此時不得不放棄騎車北上的念頭,因為那是力不從心的事。從這次的經驗告訴我,做任何事情必須事先做周詳的規劃和充分的準備,不可憑一時的衝動行事,否則恐怕終將功虧一簣。午後四時他陪我到火車站,把腳踏車托運後跳上火車互道「臺北相見」。
當車抵臺北車站時已近黃昏,颱風外圍風雨也隨著到達(原先不知有颱風要來),我領出車子,冒著風雨騎回中山國校住處。這輛二哥送我的腳踏車,成為我在中山國校前兩年最好的交通工具,找同學、拜訪朋友或出遊皆以此車代步。曾和崔玉良、洪原石同學三人遠征大溪王茂田同學家吃大拜拜呢!
中山國校為日治初期所興建的學校,校舍成「ㄇ」字形三樓建築,南向二、三樓及東西兩邊校舍,皆為上課教室,兩側有走廊。南向校舍一樓為校長室、大辦公室及其他處室。全校教職員工有一百二十餘人,學生八千餘人,是一所大型的國民學校,與老松、西門、太平、永樂、蓬萊、日新、東門等國校齊名。
暑期結束,新學期開始,我被安排擔任五年級女生班的美術課。當我接到這項任務時,心中難免緊張和惶恐。因為在師校養成教育期間,從未接觸過有關兒童美術領域的課程,諸如兒童繪畫心理及教材教法等,因此,對兒童繪畫的認識和指導方法,瞭解不多,要上些什麼?要怎麼教呢?
雖然事先已請教過幾位資深老師,生平第一次上正式課前,心裡仍忐忑不安,不知如何面對女學生,擔心自己會緊張到說不出話來。心想:「管他呢,船到橋頭自然直!」於是,鼓起勇氣踏進教室。映入眼簾的是清一色可愛的女學生,正安靜地以好奇的目光注視著我這位年輕老師呢!當下我快步走上講台,轉身拿起粉筆在黑板寫上姓名和畢業學校,然後面對學生自我介紹一番,獲得學生熱烈鼓掌歡迎。其他幾個班級如法炮製,一星期下來已可輕鬆應付自如了。
中山國校為科任制度,有美術、勞作、社會科。美術科有張祥銘、周福番、夏勳、張淑美和我五位老師,分別擔任中高年級的美術課。其中張祥銘老師、周福番老師、張淑美老師皆畢業於台北師範藝術科,是我的學長。夏勳老師是位愛好美術的退伍軍人,教師檢定及格到校任教。下課休息或午休時間,都到二樓(我住的斗室)美勞準備室休息或砌磋教學心得,有時也會下下圍棋。兩年後這間準備室另有所用,遷移至東邊四樓小教室,同時我也搬離斗室,在外租屋居住。
民國五十七年(一九六八年),實施九年國民教育前的學制,小學畢業生要念初級中學,必須經過激烈的考試競爭。故全台國校盛行在校內或校外補習,以爭取高升學率為校爭光,大都會區學校的補習風更甚,中山國校亦不例外。因此,老師們莫不爭相爭取高年級的級任,可在校內加強課業,經常借用美術課時間上課,晚上則在外補習。所以他們的收入高達薪資的二十餘倍之多,可說是收入最豐的一群老師,身價也很高,令人羨慕。
老師分三個等級:第一級為高年級級任老師靠補習收入多,身價最高,受家長敬重。第二級為中低年級級任老師,也有機會擠進高年級的級任。列第三名的就是美勞和其他科任老師,沒有其他的收入,所以最窮,被人忽視。但是,我們有自己的專長和興趣,雖然沒錢卻能甘之如飴,樂在教學之中。
剛到學校的三個月,我的薪水只有三百八十元,扣完伙食費和日用品所剩無幾,想寄些錢回家心有餘而力不足,想添些像樣的衣服談何容易,只好繼續穿著學生時期的卡其褲和簡單的襯衫,顯得非常寒酸。如此穿著達三個月,第四個月開始調薪為四百八十元。時序漸入寒冬,該買些像樣禦寒的衣服穿了。找一天,到衡陽路服裝店,花四百二十元買了一件深灰色鈕扣式夾克毛衣外套,花掉了將近一個月的薪水,價錢貴得令人咋舌。的確,四十年代的衣價都很昂貴,那時服裝店都集中在今天的衡陽路、西門町、延平北路一帶。故買衣、訂做襯衫和西裝等,必須到這些地方訂購,其他地方是買不到的,不像現在到處可以買到便宜的成衣,可知當年生活物資之缺乏和不便。
為了增加額外的收入,四位美術同仁商議組「中山兒童寫生隊」,招收中低年級對畫畫有興趣的學生,利用週末和星期假日,帶領學生到中山北路人行道、動物園、兒童樂園、新北投公園、淡水等地方寫生。如遇下雨天,則在教室內或校園走廊下,進行命題或自由作畫。留下許多與可愛的學生打成一片、互動快樂的珍貴照片,那真是一段美好時光和回憶啊!
除了教學外,校內和校外的各項活動皆積極參與,從不推辭。如校內環境的佈置、標語板的釘製和書寫,以及雙十國慶花車的設計、製作、油漆粉刷等。另外也經常應其他老師們的要求,下課後幫忙佈置班級教室,博得他們的讚賞。
每年一次的台北市國校兒童寫生比賽,我都帶領著繪畫選手參加,台北體育場的滑翔機比賽時也曾擔任指導,獲得優秀錦標,爭取榮譽、為校爭光,獲得校長和全校老師們的稱讚與肯定。
我獨居在二樓美勞準備室內側的斗室,入夜後校園一片漆黑,難免湧起孤獨寂寞之感。那時,如果半夜尿急,得鼓起勇氣,口中不斷念念有詞壯膽,摸黑走下樓梯到一樓廁所。幸好樓梯下隔間住了一位外省籍的王振鐸老師,雖然門關閉著,卻有安心的作用。現在想起來有趣,當時可是膽戰心驚啊!
早晚刷牙、洗臉、洗衣、沐浴,都在走廊洗手台進行,天未曉必須早起梳洗完畢,以免被早到的學生撞見。
當老師是許多年輕人的夢想和願望,想盡辦法考上師範學校,尤其是家境清寒家庭的子女最好的出路。畢業後有份教書的工作,雖然薪水不多,卻是「鐵飯碗」!若在鄉下花費較少,可養活小口之家不成問題。相對地我在繁華的台北市生活,能勉強養活自己已心滿意足。有段時間,因安於現狀未曾深思未來之路,可以說是渾渾噩噩地過著日子。
那時,我的生活態度起了極大的變化,從安逸走向遊樂,經常和同仁們一起出遊,參加廟會等聚會,學會了許多不良習慣,抽菸、喝酒樣樣來,麻醉自己,忘掉苦惱,以致引起好友的注意和關切:「怎麼這麼優秀的同學會變了個樣子,實在難以相信!」旁觀者清,但自己毫不自覺。到了第二年,眼看張淑美學姊保送師大深造,離開中山國校,我深受刺激,猛然清醒,重新振作起來,自忖在師校時成績優異,必能步學姊後塵,有保送師大深造的機會。這樣,我終於發現了自己其實還能有更好的前途和未來。
任教第二年(民國四十八年九月)上學期,學校舉辦兩天一夜的自強活動,目的地是日月潭,團員由科任和部分中低年級的老師組成。專車出發時,林校長親臨目送車隊離開。車隊行駛縱貫公路南下,首站參觀霧峰故宮博物館(當時臺北故宮博物院尚未竣工)、林家花園、中興新村及省議會,隨後驅車前往日月潭,夜宿日月潭旅社,我和張祥銘、李順進老師三人睡榻榻米通舖。次日早晨乘船遊湖,拾階登文武廟、參觀原住民德化村,觀賞歌舞,和身穿邵族服飾的公主合照留影。午後途經水里停車休息,逛街購物。隨後,車隊經集集、名間、南投、草屯、台中市北返,於午後五時安抵校門口,林校長在校門口迎接慰問,結束為期兩天一夜愉快的旅遊,留下在中山國校難忘的回憶。
我臺北師範畢業後,有緣進入中山國校服務,開啟教書生涯,一路走來順遂更上層樓。這些福份無不有賴於諸多同仁和朋友的鼓勵協助,才得以歷練成長,奠立人生基礎,尤其要特別感謝三位影響我一生的貴人和大恩人。
第一位是,臺北師範學校同屆音樂科的曾淑吟同學,在我畢業後尋求任教學校期間,一直安慰鼓勵我,陪伴我度過那段惶恐不安的日子,而且適時地幫忙引介進入中山國校服務。但自到校任教後,因個人貧困自卑,不敢妄想「有情人終成眷屬」,終於「愛在心裡口難開」,以致無聲無息地漸漸疏遠。離開中山後彼此沒有再聯絡,至今一直無法忘懷,深感歉疚。日後得知她結婚後移民美國洛杉磯定居,任職移民局。如今只有隔著太平洋默默地祝福她幸福美滿快樂。
第二位是,我被引介面見校長的當天,安頓我住宿和伙食的張祥銘老師。中山三年期間,在教學上指導我,協助我解決問題,關心我的生活,從互動中學習到許多人生寶貴的經驗。也因他的引介認識了幾位「今日兒童畫會」的成員,如鄭明進、黃植庭、張樹萬、吳王承、陳宗和等國校美術老師,開始接觸有關兒童繪畫領域的知識與資訊,成為兒童美術研究成員的好友。
張老師生性木訥,不擅言詞,是個謙和、從不誇耀自己的老實人。他心地善良,樂於助人,自孩童起就喜歡塗鴉,及至念台北師範藝術科時,更為勤奮努力習畫。民國四十二年畢業後進入中山國校任教,堅守美術教育崗位,至屆齡退休。
還記得他結婚時在北市成淵中學禮堂舉行,婚禮場地由美術同仁協助佈置,我特別繪製四塊大型看板「龍鳳和鳴」四個大字,懸掛在禮堂正前上方。
張老師出生於大稻埕,雖然日後遷居中山北路巷弄,但他始終無法忘懷童少年成長的地方,那裡的一磚一瓦,給他留下無法磨滅的深刻印象。所以,他的素描和油畫,都以大稻埕的紅瓦紅磚牆房子、老街巷弄裡的小市民生活為表現題材;採用強烈的紅色主調色,線條運筆豪邁粗獷有力,充分表現他對大稻埕的熱愛和懷念,而今斯人已逝,卻永遠活在我心中。
第三位是,我最尊敬的林正洲校長,經引介面談答應我進入中山國校服務,並囑咐張老師為我安排在校內住宿,讓剛出校門孤單無依的我有棲身之所,安心教學和工作。
林校長治校有方,領導一所擁有八千餘名學生和一百二十餘位教職員工的大型學校,治理得井井有條,全校師生和樂融融,這非有高人一等的統御能力是辦不到的,因此深獲全校師生的愛戴和尊敬。
上班時間雖然表情嚴肅,其實是位慈祥、頗富愛心的長者。私下則互動隨和,關心老師們的生活,樂意幫助同仁解決困難,鼓勵有志深造的老師。我之能夠順利保送師大深造,就是得到他的支持而圓夢的。
民國五十四年(一九六五年)夏,師大畢業。為了找實習學校,特往市政府拜訪時任教育局長秘書的林校長,懇請他協助推薦實習學校。他立刻寫了四封推薦函讓我前往四所學校試聘,使我順利進入臺北市立女中實習。他的提攜協助,讓我的藝術教育職志得以更上層樓,得以發揮所長,而有所成就。林校長是我此生一路走來平順發展的大貴人和大恩人,雖然如今斯人已逝不可追,其風範、恩德卻永遠銘感我心!
民國五十年(一九六一年)夏天,離開初為人師三年的中山國校,保送師範大學深造,留下美好難忘的初為人師的回憶。
民國四十四年(一九五五年),經過重考,如願以償考上臺北師範學校藝術科就讀,接受三年的教師養成教育,於民國四十七年以優異成績畢業。按學業成績和戶籍所在地,分派在臺北市,服務學校得由自己尋找。出了校門後,同學們開始在被分派的縣市尋找學校。我則留在臺北,暫住在大哥東門「寶宮戲院」附近的家,四處探聽,等待機會。由於沒有老師的推薦,也沒有親友等人脈關係的幫助,因此遲遲未能尋獲可任職的學校,當時我心急如焚,有如熱鍋上的螞蟻。
暑假過了一半,學校還是沒著落,既惶恐又無助。直到八月初我把尚未找到學校的事告訴曾淑吟同學,她告訴我她回母校中山國校服務,可以幫我推薦到中山國校。當時聽見他的保證,頓時把多日茫然等待的憂慮和惶恐一掃而空。翌日,淑吟同學陪我前往中山國校,引見校長林正洲先生,經面談後當即答應我到中山國校服務。我把握機會向校長報告我的處境,現在一個人在台北無住所,希望能在學校的一個角落安身。校長聽了後非常同情我,當即通知美術科張祥銘老師到校長室,囑咐他為我安排住所及伙食。
走出校長室後,張祥銘老師帶我到西側二樓的美勞準備室,內側有一間由後走廊隔成的斗室,平時為老師們午休時的處所,他把我安頓在此住下。床鋪是用課桌拼湊上鋪木板而成。旁有一張桌子,空間狹小。隨後張老師又帶我到東側一樓的廚房,安排加入單身老師的伙食團。
有了服務學校,吃住問題也解決了,翌日辦理報到手續、填妥資料後,心情隨之安定下來。於是,八月下旬懷著輕鬆愉快的心情,回大湖老家探視二哥和兩個弟弟。待了兩三天後,騎上二哥送我的腳踏車,擬從家裡騎車北上台北。那時,從未經過長程騎車訓練的我,只憑年輕人的一股衝勁,天不怕、地不怕地上路了。
清晨七時從家裡出發,花了一小時三十分抵達苗栗街,大湖至苗栗路程約四十公里,到了苗栗後左轉向後龍前進,三十分鐘後抵達後龍。未歇息,右轉上縱貫公路,繼續向頭份方向前進,經過一個半小時後進入頭份市區。此時體力已感疲累,但為了繼續趕路,未停下休息,朝新竹方向前進。從頭份開始進入上坡路段,腳力已倍感吃力,行速漸慢。勉強騎至苗栗縣和新竹縣界高點,開始進入下坡路段,車子一路滑行,體力稍得恢復。正在慶幸之時,進入香山濱海公路,風勢較強,又是逆風而行,行進越來越緩慢,不多時雖用盡全力也無法再向前行,只好下車,無力地牽著車子往新竹方向行進。此時已筋疲力竭,雙腳無力,突然想起住在新竹市的李文雄同學,幸好身上帶有他的地址,於是朝著他家前行,終於在午後一時抵達他家。因事先沒有通知,當他看到我疲憊牽著腳踏車出現在門口時驚訝萬分。他熱情地招待我吃午飯,飯後兩個人促膝聊天,獲知他已找到臺北縣埔乾國校服務,鄰近臺北市,以後可以常見面了。此時不得不放棄騎車北上的念頭,因為那是力不從心的事。從這次的經驗告訴我,做任何事情必須事先做周詳的規劃和充分的準備,不可憑一時的衝動行事,否則恐怕終將功虧一簣。午後四時他陪我到火車站,把腳踏車托運後跳上火車互道「臺北相見」。
當車抵臺北車站時已近黃昏,颱風外圍風雨也隨著到達(原先不知有颱風要來),我領出車子,冒著風雨騎回中山國校住處。這輛二哥送我的腳踏車,成為我在中山國校前兩年最好的交通工具,找同學、拜訪朋友或出遊皆以此車代步。曾和崔玉良、洪原石同學三人遠征大溪王茂田同學家吃大拜拜呢!
中山國校為日治初期所興建的學校,校舍成「ㄇ」字形三樓建築,南向二、三樓及東西兩邊校舍,皆為上課教室,兩側有走廊。南向校舍一樓為校長室、大辦公室及其他處室。全校教職員工有一百二十餘人,學生八千餘人,是一所大型的國民學校,與老松、西門、太平、永樂、蓬萊、日新、東門等國校齊名。
暑期結束,新學期開始,我被安排擔任五年級女生班的美術課。當我接到這項任務時,心中難免緊張和惶恐。因為在師校養成教育期間,從未接觸過有關兒童美術領域的課程,諸如兒童繪畫心理及教材教法等,因此,對兒童繪畫的認識和指導方法,瞭解不多,要上些什麼?要怎麼教呢?
雖然事先已請教過幾位資深老師,生平第一次上正式課前,心裡仍忐忑不安,不知如何面對女學生,擔心自己會緊張到說不出話來。心想:「管他呢,船到橋頭自然直!」於是,鼓起勇氣踏進教室。映入眼簾的是清一色可愛的女學生,正安靜地以好奇的目光注視著我這位年輕老師呢!當下我快步走上講台,轉身拿起粉筆在黑板寫上姓名和畢業學校,然後面對學生自我介紹一番,獲得學生熱烈鼓掌歡迎。其他幾個班級如法炮製,一星期下來已可輕鬆應付自如了。
中山國校為科任制度,有美術、勞作、社會科。美術科有張祥銘、周福番、夏勳、張淑美和我五位老師,分別擔任中高年級的美術課。其中張祥銘老師、周福番老師、張淑美老師皆畢業於台北師範藝術科,是我的學長。夏勳老師是位愛好美術的退伍軍人,教師檢定及格到校任教。下課休息或午休時間,都到二樓(我住的斗室)美勞準備室休息或砌磋教學心得,有時也會下下圍棋。兩年後這間準備室另有所用,遷移至東邊四樓小教室,同時我也搬離斗室,在外租屋居住。
民國五十七年(一九六八年),實施九年國民教育前的學制,小學畢業生要念初級中學,必須經過激烈的考試競爭。故全台國校盛行在校內或校外補習,以爭取高升學率為校爭光,大都會區學校的補習風更甚,中山國校亦不例外。因此,老師們莫不爭相爭取高年級的級任,可在校內加強課業,經常借用美術課時間上課,晚上則在外補習。所以他們的收入高達薪資的二十餘倍之多,可說是收入最豐的一群老師,身價也很高,令人羨慕。
老師分三個等級:第一級為高年級級任老師靠補習收入多,身價最高,受家長敬重。第二級為中低年級級任老師,也有機會擠進高年級的級任。列第三名的就是美勞和其他科任老師,沒有其他的收入,所以最窮,被人忽視。但是,我們有自己的專長和興趣,雖然沒錢卻能甘之如飴,樂在教學之中。
剛到學校的三個月,我的薪水只有三百八十元,扣完伙食費和日用品所剩無幾,想寄些錢回家心有餘而力不足,想添些像樣的衣服談何容易,只好繼續穿著學生時期的卡其褲和簡單的襯衫,顯得非常寒酸。如此穿著達三個月,第四個月開始調薪為四百八十元。時序漸入寒冬,該買些像樣禦寒的衣服穿了。找一天,到衡陽路服裝店,花四百二十元買了一件深灰色鈕扣式夾克毛衣外套,花掉了將近一個月的薪水,價錢貴得令人咋舌。的確,四十年代的衣價都很昂貴,那時服裝店都集中在今天的衡陽路、西門町、延平北路一帶。故買衣、訂做襯衫和西裝等,必須到這些地方訂購,其他地方是買不到的,不像現在到處可以買到便宜的成衣,可知當年生活物資之缺乏和不便。
為了增加額外的收入,四位美術同仁商議組「中山兒童寫生隊」,招收中低年級對畫畫有興趣的學生,利用週末和星期假日,帶領學生到中山北路人行道、動物園、兒童樂園、新北投公園、淡水等地方寫生。如遇下雨天,則在教室內或校園走廊下,進行命題或自由作畫。留下許多與可愛的學生打成一片、互動快樂的珍貴照片,那真是一段美好時光和回憶啊!
除了教學外,校內和校外的各項活動皆積極參與,從不推辭。如校內環境的佈置、標語板的釘製和書寫,以及雙十國慶花車的設計、製作、油漆粉刷等。另外也經常應其他老師們的要求,下課後幫忙佈置班級教室,博得他們的讚賞。
每年一次的台北市國校兒童寫生比賽,我都帶領著繪畫選手參加,台北體育場的滑翔機比賽時也曾擔任指導,獲得優秀錦標,爭取榮譽、為校爭光,獲得校長和全校老師們的稱讚與肯定。
我獨居在二樓美勞準備室內側的斗室,入夜後校園一片漆黑,難免湧起孤獨寂寞之感。那時,如果半夜尿急,得鼓起勇氣,口中不斷念念有詞壯膽,摸黑走下樓梯到一樓廁所。幸好樓梯下隔間住了一位外省籍的王振鐸老師,雖然門關閉著,卻有安心的作用。現在想起來有趣,當時可是膽戰心驚啊!
早晚刷牙、洗臉、洗衣、沐浴,都在走廊洗手台進行,天未曉必須早起梳洗完畢,以免被早到的學生撞見。
當老師是許多年輕人的夢想和願望,想盡辦法考上師範學校,尤其是家境清寒家庭的子女最好的出路。畢業後有份教書的工作,雖然薪水不多,卻是「鐵飯碗」!若在鄉下花費較少,可養活小口之家不成問題。相對地我在繁華的台北市生活,能勉強養活自己已心滿意足。有段時間,因安於現狀未曾深思未來之路,可以說是渾渾噩噩地過著日子。
那時,我的生活態度起了極大的變化,從安逸走向遊樂,經常和同仁們一起出遊,參加廟會等聚會,學會了許多不良習慣,抽菸、喝酒樣樣來,麻醉自己,忘掉苦惱,以致引起好友的注意和關切:「怎麼這麼優秀的同學會變了個樣子,實在難以相信!」旁觀者清,但自己毫不自覺。到了第二年,眼看張淑美學姊保送師大深造,離開中山國校,我深受刺激,猛然清醒,重新振作起來,自忖在師校時成績優異,必能步學姊後塵,有保送師大深造的機會。這樣,我終於發現了自己其實還能有更好的前途和未來。
任教第二年(民國四十八年九月)上學期,學校舉辦兩天一夜的自強活動,目的地是日月潭,團員由科任和部分中低年級的老師組成。專車出發時,林校長親臨目送車隊離開。車隊行駛縱貫公路南下,首站參觀霧峰故宮博物館(當時臺北故宮博物院尚未竣工)、林家花園、中興新村及省議會,隨後驅車前往日月潭,夜宿日月潭旅社,我和張祥銘、李順進老師三人睡榻榻米通舖。次日早晨乘船遊湖,拾階登文武廟、參觀原住民德化村,觀賞歌舞,和身穿邵族服飾的公主合照留影。午後途經水里停車休息,逛街購物。隨後,車隊經集集、名間、南投、草屯、台中市北返,於午後五時安抵校門口,林校長在校門口迎接慰問,結束為期兩天一夜愉快的旅遊,留下在中山國校難忘的回憶。
我臺北師範畢業後,有緣進入中山國校服務,開啟教書生涯,一路走來順遂更上層樓。這些福份無不有賴於諸多同仁和朋友的鼓勵協助,才得以歷練成長,奠立人生基礎,尤其要特別感謝三位影響我一生的貴人和大恩人。
第一位是,臺北師範學校同屆音樂科的曾淑吟同學,在我畢業後尋求任教學校期間,一直安慰鼓勵我,陪伴我度過那段惶恐不安的日子,而且適時地幫忙引介進入中山國校服務。但自到校任教後,因個人貧困自卑,不敢妄想「有情人終成眷屬」,終於「愛在心裡口難開」,以致無聲無息地漸漸疏遠。離開中山後彼此沒有再聯絡,至今一直無法忘懷,深感歉疚。日後得知她結婚後移民美國洛杉磯定居,任職移民局。如今只有隔著太平洋默默地祝福她幸福美滿快樂。
第二位是,我被引介面見校長的當天,安頓我住宿和伙食的張祥銘老師。中山三年期間,在教學上指導我,協助我解決問題,關心我的生活,從互動中學習到許多人生寶貴的經驗。也因他的引介認識了幾位「今日兒童畫會」的成員,如鄭明進、黃植庭、張樹萬、吳王承、陳宗和等國校美術老師,開始接觸有關兒童繪畫領域的知識與資訊,成為兒童美術研究成員的好友。
張老師生性木訥,不擅言詞,是個謙和、從不誇耀自己的老實人。他心地善良,樂於助人,自孩童起就喜歡塗鴉,及至念台北師範藝術科時,更為勤奮努力習畫。民國四十二年畢業後進入中山國校任教,堅守美術教育崗位,至屆齡退休。
還記得他結婚時在北市成淵中學禮堂舉行,婚禮場地由美術同仁協助佈置,我特別繪製四塊大型看板「龍鳳和鳴」四個大字,懸掛在禮堂正前上方。
張老師出生於大稻埕,雖然日後遷居中山北路巷弄,但他始終無法忘懷童少年成長的地方,那裡的一磚一瓦,給他留下無法磨滅的深刻印象。所以,他的素描和油畫,都以大稻埕的紅瓦紅磚牆房子、老街巷弄裡的小市民生活為表現題材;採用強烈的紅色主調色,線條運筆豪邁粗獷有力,充分表現他對大稻埕的熱愛和懷念,而今斯人已逝,卻永遠活在我心中。
第三位是,我最尊敬的林正洲校長,經引介面談答應我進入中山國校服務,並囑咐張老師為我安排在校內住宿,讓剛出校門孤單無依的我有棲身之所,安心教學和工作。
林校長治校有方,領導一所擁有八千餘名學生和一百二十餘位教職員工的大型學校,治理得井井有條,全校師生和樂融融,這非有高人一等的統御能力是辦不到的,因此深獲全校師生的愛戴和尊敬。
上班時間雖然表情嚴肅,其實是位慈祥、頗富愛心的長者。私下則互動隨和,關心老師們的生活,樂意幫助同仁解決困難,鼓勵有志深造的老師。我之能夠順利保送師大深造,就是得到他的支持而圓夢的。
民國五十四年(一九六五年)夏,師大畢業。為了找實習學校,特往市政府拜訪時任教育局長秘書的林校長,懇請他協助推薦實習學校。他立刻寫了四封推薦函讓我前往四所學校試聘,使我順利進入臺北市立女中實習。他的提攜協助,讓我的藝術教育職志得以更上層樓,得以發揮所長,而有所成就。林校長是我此生一路走來平順發展的大貴人和大恩人,雖然如今斯人已逝不可追,其風範、恩德卻永遠銘感我心!
民國五十年(一九六一年)夏天,離開初為人師三年的中山國校,保送師範大學深造,留下美好難忘的初為人師的回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