實現夢想 踏進師大之門
在我念臺北師範學校三年期間,偶逢假日相約三兩同學,從學校徒步前往市中心逛街,或逛書店看書。當年的市中心就是現今的重慶南路、衡陽路、新公園和西門町一帶,那是民國四十年代臺北最繁華熱鬧的地區。而當時的臺北師範位處郊區,離市中心區較遠,徒步需要走四十分餘分鐘的路程。
當時的新生南路,被瑠公大圳分隔為東西兩道,沿岸綠柳隨風搖曳,景觀優美,是民眾休憩、聊天和情侶們共話心語的最佳去處。新生南路以東的和平東路段兩旁,還可以看到成塊的水田散佈,綠油油一片。到臺北師範學校,那時從臺北車站發車到六張犁,有「3路」和「15路」兩路公車行駛,票價為五毛錢。對較貧苦的學生來說,寧可走路上市中心,也要省下五毛錢做其他花費之用。
每當走經師範大學門口時,很自然地抬起頭來望著「臺灣省立師範大學」八個金色字的校門,心中興起日後能有機會踏進這所全台藝術最高學府大門的願望,不知其他同學是否有和我一樣的念頭呢?
要進入師範大學有兩條途徑:一是直接參加入學考試,二是申請保送。教育部訂有師範生服務期滿三年申請保送師範大學的辦法,這個制度提供了師範生深造的機會,造就了許多優秀人才服務社會。
申請保送師範大學的條件如下:師範生在校三年的學業成績必須達到優等;實習服務成績,第一學年和第二學年,必須取得甲等八十分以上;如此,始有資格提出申請保送。
我在中山國校第一學年(四十七年度)的服務考核成績為乙等(七十九分),一般來說,新進師範畢業生若沒有特殊傑出表現,是很難取得服務成績甲等八十分以上的。在四十八學年度服務成績未核定之前,為了要取得申請資格,我鼓起勇氣到校長室面見林正洲校長,報告我申請保送師大深造的意願。校長聽完後,沉思半响後點頭答應,並給予鼓勵祝福。第二學年度的成績校長給了甲等(八十四分)。因此兩學年的服務成績合計平均得八十一點五分,已達申請保送條件。事隔四十八年(民國九十六年)後,旅居巴塞隆那的彭錦球老師(北師同期體育科同學)回台探親,共聚聊天時,從其口中得知當時的甲等成績原屬於他的,經校長和他商量後先讓給了我。如今才明白當時校長之所以沉思半响原因在此啊!我恍然大悟之餘,真是既感慨又感激!
民國五十年四月,我攜帶師範學校三年學業成績單和服務成績資料,約班上第一名的吳貴鳳同學,在其服務的日新國校旁公車站,一同搭公車前往師大藝術系遞件並填寫申請資料。還記得在車上貴鳳告訴我,若她甄選上榜而我落選的話,她願意自動放棄把位置讓給我,當時聽了深受感動,永誌不忘。
甄選結果發佈,我倆雙雙通過甄選上榜,令我欣喜若狂。老天不負曾經努力和追求夢想的人,那道曾經引頸期盼羡慕的大門,如今終於可以堂堂正正大步踏進,成為師範大學藝術系的學生了。
藝術系概況
民國五十年九月,帶著愉快的心情和滿懷的希望,踏進曾經夢想之門,迎接大學四年藝術學習之路。
藝術系位於第二棟大樓的三樓整層,走廊和教室皆為木頭地板,走起路來會發出吱嘎聲響。最靠東側邊間為系辦公室,最西側邊間為系圖書室,其餘八間為上課教室。緊臨系辦的兩間放置大型桌子的是國畫專用教室兼理論課程教室,如藝術概論、美術史、美學、書法、色彩學、透視學、用器畫等課程皆在此上課;其餘六間分別為素描、水彩、油畫、人體素描等專用教室。其他語文課程則到二樓教室上課。
我們這一班五四級學生人數為藝術系歷年來人數最多的一班,共有四十六人。組成份子很複雜,有應屆高中考進的學生、師範保送生、僑生、流亡學生和退役軍人等。年齡差距很大,我算是個老學生居中段,年紀最長的是俞遠揚同學,他是以退伍軍人身份考上的,其求知慾和上進的精神令人敬佩。因人數太多,全班分成甲乙兩組,分開上課,我分在乙組。
藝術系的師資陣容堅強,有數位為五十年代中西畫壇上赫赫有名的畫家和精英。系主任為名聞國際的國畫大師黃君璧先生。西畫有廖繼春、李石樵、陳慧坤、袁樞真、張道林、郭靭、劉文煒、陳銀輝、馬白水、李澤藩等教授。國畫有林玉山、孫多慈、吳詠香、張德文等教授。理論教授有莫大元、虞君質、施振樞、凌嵩郎等教授。較年輕的教師有梁秀中、傅佑武、孫家勤等,助教有羅芳、侯錦郎。
一年級乙組的素描課由張道林老師擔任,以描繪石膏像為主。我對實物形像的描寫和明暗處理頗能把握重點,很受老師的肯定。他教學認真,指導用心,四年級時還擔任我們的實習老師。畢業前帶領全班同學環島教育參觀旅行,全程陪同,無微不至地關心照顧同學,是位親切慈祥的好老師。現在我還收藏著他送給我的一幅油畫作品——《桌上瓶花》。
二年級的色彩學和用器畫課程,是由系裏最年長的莫大元教授擔任,他曾任藝術系成立時的第一任系主任。他上色彩學很少帶相關教具輔助教學,一個學期有一半時間講授理論,另一半時間留給學生塗刷色票,製作色環、明度、彩度等圖卡。學期末繳交作業打成績給分,沒有理論文字的筆試,總的來說收穫不多。日後當我進入市立女師專,被安排擔任色彩學課程時,始發覺所學有限,遭遇很大的困擾,從此發奮圖強,全心投入色彩學的研究和教材教具的開發,改善國內色彩教學環境,提升色彩生活品質。莫老師還上透視學課程,因為我在臺北師範時上過這門課程,所以難不倒我,上起來非常輕鬆,還得了高分;其他同學則對這門課非常頭痛,常來請教我。
莫老師還有一門課「用器畫」,其困難度令同學們既害怕又痛苦。用器畫是使用製圖儀器——鴨嘴筆和圓規筆沾墨水,畫破點線、實線或破線同心圓,由小圓到大圓。要非常用心和專注,每當將要完成時,突然最後一筆或最後一圈,不小心畫壞或滴下一滴墨,則前功盡棄,不得修補,必須從新來過,挑燈夜戰重畫是經常的事,太整人了!因此,同學們視其為畏途,把「用器畫」戲稱為「勇氣畫」或「運氣畫」。我因為沒有好的繪圖筆,畫起來非常不順利,線條粗細不均或刮紙,因此常被退回,苦不堪言!於是,向擁有瑞士製儀器筆的俞遠揚同學借用,畫起來線條均勻順暢不刮紙,太好用了,所謂:「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。」就是這個道理。
水彩課程由馬白水教授擔任,教學法簡單來說就是「自由發揮」,很少指點學生技法和要領,所以大家的作品表現,各有千秋,風格不一。
馬白水老師不愧為水彩畫大師,他融合了西洋水彩畫技法和國畫的表現形式,獨創馬氏風格。構圖簡單,造形簡潔有力,美而不華,兼具水彩中有國畫,國畫中有水彩之韻味獨特,令收藏其畫作者愛不釋手。吾等能受其教,三生有幸也。
一、二年級的國畫課,是由張德文老師擔任。以臨摹山水花鳥稿為主,很少出外寫生。一年級時我對國畫還滿有興趣的,本想立志當國畫家,因為我的書法有點基礎,而書法和水墨畫是相關聯的。一張好的畫一定要配上好的毛筆字,書寫詩詞和落款,方能相互輝映,相得益彰。升上二年級時,領悟到自己的國學基礎沒打好,不會賦詩作詞,國畫講究詩、書、畫三者兼備,缺一不可,於是毅然放棄國畫,投入西畫(油畫)之途。出了校門後,教學之餘,也以油畫創作為主。
三年級開始上油畫課,由廖繼春教授擔任教學。他日治時期即已成名,年輕時期的畫風偏向寫實,晚期走抽象風,以鮮明色塊組合表現,作品頗受畫界讚賞和收藏。可惜他在教學上不善言詞,上課很少講解示範,無法用言語表達學生畫作的優缺點,只能用畫筆幫你修改,而不知其中道理,全靠學生自我領悟。
畫油畫成本高,除了每月二百元的公費外,沒有其他收入,只靠夜間或寒暑假打工賺取外快,故沒有多餘的錢購買畫布和畫框。無奈之餘,只好利用麵粉袋替代,上塗刷白色油漆打底後作畫,顏料也節省著用,採薄塗法,不敢用厚塗,以免顏料很快就用完。我擅長木工,畫框也自己製作。藝三系展時,我就以三十磅麵粉袋畫布和自製畫框參展,畫題為桌上靜物《餘裕》,使用調和色塊組合,以半抽象形式表現。翼翔同學告訴我,展覽期間有一位外國神父看中這幅畫作,願以兩千元購買。可惜當時我不在現場又聯絡不上,錯失良機!這張畫是我最喜歡的畫作之一,也許是冥冥之中注定要陪伴在我身邊,那是我師大時期留下的唯一代表畫作,保留至今已五十年的歲月了。
我喜歡油彩畫,作畫不受時間的限制,隨時可以修改或重畫。油畫給人的感覺厚實又耐看,在常溫的保持下,不易褪色,可長久保存。
人體(model)寫生;是西洋繪畫中不可或缺的訓練課程,佔有極重要的地位。人體的表現最為困難,需要多觀察描繪。五十年代,民風尚屬保守,台灣人體繪畫之風未開,認為那是傷風敗俗之事,故一般身材健美姣好的青年男女都沒有勇氣嘗試,無法被社會所接受,當時只有極少數畫家之私人畫室,才有進行模特兒描繪活動。
在素描課程中,安排人體模特兒寫生課程,師大藝術系首開國內先例,突破禁忌,提供學生描繪人體的機會,實為一大創舉。此課程安排在三年級下學期,每週上四節課。當時的模特兒為林絲緞小姐,開國內先例,在課堂上讓學生描寫的第一人。她是學舞蹈的人,故肌肉結實,身材姣好,古銅色皮膚非常健美,對藝壇的貢獻頗巨。
人體寫生是美術科系學生素描訓練必須歷經的課程,因為人體姿態千變萬化,表情無窮,每個凹凸部位所受的光線也不同,必須仔細觀察用心描寫,而且要多畫,經常自我練習,才能畫出一幅好的人體畫作。可惜我們上課的時間太少了,此課程由袁樞真教授擔任。
系主任黃君璧先生,是享譽國內外的國畫大師級人物,與張大千齊名,有「北張南黃」之稱,畫壇上地位崇高。他的山水畫獨樹一格,為後學者模仿的對象。入門弟子極少,我的小學同學張福英女士,有幸成為他的入門弟子,是她的福份,也是她鍥而不捨努力得來的!她收藏黃君璧的畫作甚豐,活躍於海峽兩岸藝壇,也是國畫鑑定專家。
黃主任身材高大,兩眼炯炯有神,有懾人之威力,學生們都非常敬畏他,不敢直視。他一口帶有廣東腔的國語,另有一番獨特的韻味。
他的國畫課,同學們都不敢遲到或缺課,每次上課都坐在大講桌前,由助教為其準備好畫具及全開畫紙於桌上,示範表演給同學們觀看,前後左右擠滿了人,擠不到位置的同學,只好站上凳子看,看不到的則坐在自己的位置畫自己的。
他上課非常嚴格,每次上課前必事先要求同學,交出十張樹木素描或速寫作業。同學們都不敢怠慢,沒有畫的,臨時借同學的參考描繪一番,交差了事。這種嚴格的訓練方法,可鞭策學生加強課外自我學習素描基礎的精進。可惜我(乙組)沒有機會上他的課,錯失近距離欣賞大師教學,因而自我砥勵精進素描的好機會。
我雖然沒有直接上過黃主任的課,卻有一次面對面的接觸,令我終身難忘。在我大二下學期時,有位老師向黃主任告狀說:「吳仁芳經常缺課,成績表現退步。」某日被通知向黃主任報到,站在黃主任桌前被訓斥了十分鐘,如坐針氈,其實我有難言之隱,當時卻不得辯解,只得忍受。
二年級的素描課由劉文煒老師擔任。記得劉老師帶我們到基隆戶外寫生,同學們都集中在港邊作畫,也有同學攜帶照相機拍照,搜集創作資料。沒想到不久被駐港邊的憲兵發現,一群荷槍的憲兵向我們圍攏過來,一番盤查詢問後,把同學們帶到憲兵隊裏,排隊接受盤查。不但畫作和底片全被沒收,還威脅將我們拘留。幸好劉老師及時出面說明和求情後,才釋放我們出來。
那時還在戒嚴時期,凡是軍事要地和各大港口,禁止一般人接近窺探、寫生或拍照。若被發現皆以匪諜論罪。當時的我們和劉老師,都認為只是學生畫畫而已,沒什麼大不了的事,卻不知犯了大忌!就這樣,原本愉快的基隆寫生活動,留下了不愉快且難忘的記憶。
一般藝術領域的課程,理論和術科,對師範保送生來說遊刃有餘,加上三年的教學經歷,佔有優勢。唯一令人傷腦筋的是,英文程度差,跟不上其他同學。為了補救師範生的英文能力,校方特在夜間開了英文特別班,讓師範生有加強英文的機會。
藝術系每年有兩大盛事舉行,一是學期末元月初旬的系展。全系師生參加,但一至四年級學生的作品,必須經過審查入選後,方可參加展出。二是下學期六月初的畢業展。凡是畢業生必須參加,不可缺席。對畢業生來說是件重大的事,必須及早做準備。因此,同學們莫不卯足了勁全力以赴,努力創作出最好的作品,展現四年所學成果。大家為了爭取榮譽,競爭之激烈,可想而知。每項展出作品,由教授專長分項評審名次頒給獎項,得獎者可獲得獎學金。我四年努力不夠,作品平平不出色,甚感慚愧。
四年艱辛的藝術學習之路
民國五十年五月,即將離開中山國校進入師大前二個月,接回母親同住,結束母親為期三年的幫傭生活,母子二人生活尚可靠教書薪水勉強維持。但離職當學生後,已沒有分文收入可支持最基本的生活和學費。
為了餬口,我必須利用課後或夜間,找不同性質的臨時雜工賺取生活費。我在中山國校服務期間,和同事們相處融洽,建立了良好的關係。雖然我離開了,老師們還是非常關心我的生活狀況,故每逢校內活動,如運動會、節慶活動表演所需的道具,如頭冠、面具和其他道具,都會通知我回校會面商量製作項目及數量。有的是全學年數百個學生用的,數量很大。先設計好樣品獲認可後,才開始動工大量製作,如期交貨。有了這些收入,對我們母子生活的幫助不小。
民國五十一年國慶日,中山國校被分派代表全市國校參加花車遊行,美術老師們第一個想到的是我,他們深知只有我才能幫他們完成此一委派。於是通知我回校參與製作,最後順利完成,如期參加花車遊行。
我曾經在夜間,騎著掛載油漆桶的腳踏車,跟隨著油漆師父,到衡陽路和成都路一帶布行,油漆粉刷櫥架等。這段夜間油漆粉刷的日子,學會了油漆調配、攪拌的方法,和粉刷油漆及使用刷子的技術秘訣,之後我在女師專任教時,以此寶貴經驗指導學生粉刷教室及工藝作品。
由經驗得知,要辨別油漆師父的功力深淺,只要看牆腳下的地板,即可分曉。如果地板上沒有滴漆,則功夫高超,反之,滴漆滿地的就是新手,功夫差。各行各業都有其專門的技巧和秘訣,只要平時多觀察和學習,自然熟能生巧。
我自認自己的手工技巧是天賦的,遺傳了雙親的優點,童年即特別喜愛捏土塑形,雕石為器、刻木造玩、劈竹編畚,對物像的觀察特別敏銳。
因為我手藝好,所以每年元宵節都會製作花燈販售,販售所得貼補家用。元宵節前一個半月,即開始準備工作。首先,設計好花燈圖樣和骨架後,再到竹材行購買竹子扛回家,按設計圖尺寸裁鋸剖開成條,燒烤彎曲,組合綁縛成形。接下來,騎腳踏車前往民生西路、延平北路口一帶紙行,採購各色透明玻璃紙。依骨架模樣裁剪玻璃紙,開始糊貼工作。如此日夜趕工,必須在正月十日前製作完成出貨。
最令人擔心的是,元宵節前後是否會下雨的問題。天氣晴朗則銷售得好,如遇上陰雨天可慘了,不但賣不了多少,還會存下大批貨來。真是個看天吃飯的工作!花燈十號開始出貨,串在竹竿上,單手騎車,一手撐著串滿竹竿的花燈,送往雜貨店寄售,還得經常巡視補貨。元宵節過後,沒賣完的花燈得收回。我曾和大哥到衡陽路騎樓下擺地攤叫賣,過往路人看了我的花燈造形獨特,藝術性高又美觀,和別家販售的大不相同而讚不絕口。大哥回答說:「這些花燈是一位大學藝術系的學生親手設計製作的喔!」當下我不好意思表明身份,暗忖:「我這個大學生真的太沒出息了,竟然在騎樓擺攤賣花燈!」不過聽到買家的讚美,心裡還是感到非常高興和安慰。
任何可以打工賺錢的機會,只要能力勝任的工作,從不拒絕放棄。我承攬過中山北路「學校美術社」外銷畫的繪製工作,起初為了賺錢,勉為其難地畫了一陣子,久了感覺自己像個機器人般,不斷地做同樣的動作,索然無味,於是停止了這份工作。在大一升大二的暑假,應鄭姓朋友之邀,參與他包攬鐵路局中壢、內壢、埔心、楊梅、湖口等站倉庫內的封裱工作。為了避免儲存的稻穀受潮,必須完全密封不透氣。密封的工作是這樣的,我和李順進老師兩人一組,一人刷糊,一人黏貼,輪流互換。一張接一張裱貼在牆面、窗戶和屋頂天花板,不能留下任何一絲縫隙。正值炎夏,倉內溫度之高有如蒸房,只穿內褲,赤膊上身工作,汗流如雨下,非常辛苦。下工後回住宿的旅社沐浴休息。有時晚飯後逛街,認識一下附近的環境。翌日又得重複同樣的工作,直到工作結束。往後我每次搭乘火車經過這些車站時,不由自主地隔窗瞻望我四十八年前曾經工作的倉庫,一幕幕往事,如走馬燈一般,歷歷浮現眼前。
大一和大二兩年,我日間上課時無法專心於學業,心裏想的是,下課後趕快回家,準備夜間打工的事。為了打工賺錢而常缺課或遲到,因此被系裏的一位老師盯上,上告系主任,被叫到黃主任桌前站著訓誡我一頓。當時我隱忍著,沒有把心中的苦衷訴說出來。也許是上課和打工兩頭忙,操勞過度,身體變虛弱,竟發生抱撼終身的事:大二上學期中,我突然罹患急性結膜炎,看過一次眼科後,在家休息十天,只有母親陪伴照顧,手頭缺錢,不知如何處理是好。雙眼浮腫無法睜開,行動不便。如果當時有其他家人、朋友或同學來探望提供幫助的話,也許不致延誤診治。十天過後,雙眼紅腫雖然消退,當睜開雙眼視物時,發現右眼已無法明視。回校上素描畫石膏像時,石膏像己非先前所見那麼清晰,雙眼有視差,焦距無法集中,且有散光現象,尤以右眼最嚴重,已呈模糊狀態。往後的日子,先後尋求名醫診治,毫無起色至今。對從事藝術教育工作和繪畫者來說,無法精準視物,不啻是個重大的打擊和創傷,身心之痛苦的感受是他人無法體會的,我頓感此生己無希望,前途茫茫,往後的歲月怎麼度過?如何生活?
老天爺沒有把我完全打倒,還憐惜地保留了一隻左眼。憑著一隻眼睛,以落莫悲觀的心情,繼續完成四年後半段的學業,以不甚理想的成績畢業。爾後五十年間,沒間斷過看醫師治療。憑著毅力,克服困難,堅守藝術教育崗位,先後擔任四年中學教職,再轉任臺北市立師範學院美勞系教職三十三年後方才退休。
我下了課,很少停留在學校和同學砌磋功課,尤其是甲組的同學沒有在一起上課,見面的機會少,彼此互動也少,以致相互瞭解認識不多。當然,也因為我沒有特殊優異的表現,以致知名度不高。直到畢業時的教育參觀教學旅行,全班同學才有機會相處在一起,增加彼此的互動和瞭解。
成功嶺受訓記
當兵是男人應盡的義務和責任,然而,並非每個男生都有資格當兵,必須具備健康的身心才能接受軍事訓練,服兵役保家衛國。
有志當職業軍人者可投考進入各軍種學校,接受嚴格栽培訓練。而一般入伍服役的阿兵哥,入伍前的兩個月必須先入訓練中心接受嚴格訓練,之後才分發到各軍種單位服役。大學生則規定大三時的暑假期間,須上成功嶺接受兩個月的軍事基礎訓練,方可取得預備軍官的資格。
民國五十三年(一九六四年)七月一日,我獨自搭乘火車南下台中,於烏日站下車,同車的大學生不少。出車站步行進入上書「走向成功之路」的「成功嶺」基地中心的大門,見大門旁已擺設一排的服務台,接受報到手續。填妥資料後,由接待人員引領前往所分發的單位。我被帶到一個連隊,報到後隨即領取兩套野戰服、兩套綠色內衣褲、黑襪、外出穿著卡其色軍裝、圓盤帽一頂及盥洗用具等。
各就分配床位,將使用物品整齊擺妥後,至福利社理髮部理髮。一律剃成兩分平頭,每顆頭兩分鐘解決,鏡中所見似曾相識,已然變成光頭的阿兵哥了。
每棟營房內分為兩邊,上下床舖,中間為走道,以排為單位,可容三十餘人。內有班長及值星班長室。營房前後兩頭各一道門,方便人員進出,二十四小時有衛兵站崗守護。我的床位在下舖,不必爬到上舖,躺臥或休息較為方便。
每日清晨六點吹起床號起床,起床後大家不敢怠慢,在有限的時間內,快速衝進浴室如廁梳洗,又快速回床位整理內務、著裝。棉被必須摺成有稜有角的豆腐狀,是最令人痛苦傷腦筋的事情,若不合乎標準,必受處罰。
整理完內務,整隊進入餐廳(營部)吃早餐,菜色是饅頭、豆漿配花生米、醬菜等。六人一桌,端坐挺直腰桿,聽「開動」口令始得進食。餐後回房全副武裝至連集合場集合,聽長官訓話。
我被編至第一排第一班,每排有排長、排副,每排有三班,每班九人。我是第一班裡身材最矮小的,所以排在最後一個。唉!矮個子好吃虧呢!
每天如此,早朝後至大操練場進行各種基本教練,立正、稍息、隊形變換走步和跑步、舉槍、托槍、臥地、瞄靶、投擲假手榴彈、握槍匍匐前進、爬牆越野等。尤其是大熱天下操練更為難受,皮膚變黑了,雖然身體疲累,卻很好睡,食量大增,身體變強健了。
在訓練期間,若未達到連隊的要求標準或嚴重違規,必受到懲罰,有的禁足,有的利用大家午休時間,在豔陽下接受處罰。
記得有一次,隊裡一位班兵,因為摺棉被屢次未達到標準,大家午休時間被叫到籃球場上接受處罰。只見他雙手捧著未摺好的棉被,在兩個籃球架間來回走動,規定口中必須大聲唸出「我對不起棉被!」好讓主罰者聽見。當他走至另一邊籃球架無法聽到時,改口念「棉被對不起我!」如此來回半小時,令人同情又好笑。有的在熱泥地匍匐前進,爬得手肘、膝蓋皮破血流,仍只得咬牙忍受。各種懲罰方式無奇不有,不勝枚舉,在軍中是沒有自由可言的,由不得你反抗提出異議,正所謂:「合理的要求是訓練,不合理的要求是磨練。」
週六下午及星期日是最快樂的時光,可以將一週來的緊張情緒得以釋放抒解,自由活動。一早出營外的時刻一到,大家迫不及待衝向營區大門,各自前往自己想去的地方。離家近者回家省親,有友者訪友,大多數人到臺中市區內逛街尋樂。我家住臺北市,來回得花掉一天的時間,無處可去,就近到臺中市西區向上路的大弟同學,也是我的好友楊德田兄家作客,並曾和他到照相館合照留影。
在中心期間,我回過臺北家省親兩次,曾搭乘公車前往南投水里探視菊英姊。也曾搭車前往虎尾空軍基地探視正在服兵役的崔玉良同學。
外出到台中市區逛街尋樂的大學生阿兵哥最多,最怕碰到憲兵巡查,所以遠遠地發現憲兵巡邏時,便繞道避開,不要面對面,以免被找麻煩。
在中心接受兩個月的嚴格軍事基礎訓練後,為了驗收成果,最後舉行野戰行軍大肚山區劃下句點,留下終身難忘的回憶。
兩個月的軍事訓練,學習到刻苦耐勞、服從的精神,也學到待人處事的態度,獲益匪淺。所以說:「當過兵的男人才算是真正的男子漢!」
二十萬元陪嫁?
民國五十三年元月,我師大三年級上學期即將結束時,經由大嫂的姊夫牽線安排相親,聲明相親若成,結婚時女方將陪嫁二十萬元。當年二十萬元在臺北市可以買下兩棟樓房。那時中小學老師的每月薪水也不過六、七百元,需要二十年不吃不喝才能累積到這個金額。有了這麼多的金錢可以少奮鬥幾十年,的確是非常誘人的條件,於是抱著姑且一試的心理答應相親。此時正值藝術系舉行一年一度的系展,雙方約好在會場見面。是日女方由大嫂姊夫夫婦陪同前往,我和大哥一起前往會場。在行政院站轉搭「十五路」公車時,見他們也在此上車,我們裝著不認識未打招呼。到系展會場時,經介紹認識後,由我陪著小姐一路看畫解說。看完畫展後,由女方介紹人提議到女方家作客,於是搭車前往迪化街永樂市場附近巷弄內一棟三樓民宅。進門登上二樓客廳坐下,不久小姐很有禮貌地端茶出來奉茶,隨即退入內室。大家邊飲茶邊聊天,對方開始介紹女方家境。
小姐姓陳名彩雲,臺北稻江家職畢業,擅長設計縫製衣服,是新竹湖口望族陳屋人,家境富裕,田產甚多。其伯叔父皆為醫生,伯父為中興醫院院長。當時的我聽完她的家世後,心中湧起一股意念,心想:「我家境貧困,沒有經濟基礎,一無所有,而且只是個大學三年級學生。若接受這門親事,或許將是一樁『門不當,戶不對』的婚姻吧!」想到這裡,心中已下定了主意。相親結束走出陳家門,在路上介紹人和大哥問我:「對小姐的印象如何?」我回說:「不錯呀!看起來是個嫻淑的好女孩,先交往看看再說吧!」其實,我早已做了放棄這門親事的決定。
為了給介紹人有個交代,同時對女孩子也不失禮,又不讓女方失望,數日後便打電話相約見面出遊。晚間至圓環共進晚餐聊天,因為隔了一條延平北路就是她叔父的家,近在咫尺,於是餐後徒步送她回到住處,說聲「下次再會」後便離開。其實,我心想著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的約會,不免興起一股歉意和不安,只能在心裡暗自說聲:「小姐,對不起。」妳是我生平第一次相親的女孩子,不知妳現在何方,是否當了祖母兒孫滿堂?過著快樂幸福的日子。
我師大畢業,實習一年,服預官役退伍後,於民國五十七年元月經媒婆介紹,與髮妻相親成婚,誰說相親不好呢?世上有不少夫妻是經過相親結婚,組織美滿家庭的呢!
畢業教育參觀旅行
民國五十四年三月,舉行畢業教育參觀環島旅行,由實習老師張道林教授帶領,全班四十六個同學乘坐專車,上午八時自校門口出發,循縱貫公路南下,於中午抵達台中東勢鎮用午餐。餐後經短暫的休息,隨即向橫貫公路行進,車至谷關下車休息,賞景拍照留影。繼之續向前行,道路彎道越來越多,越行海拔越高。右靠山壁,左臨百丈深淵山谷,左座臨窗的同學皆閉目靜肅,不敢出聲或往窗外張望。經過兩個多小時後,抵達梨山賓館,欣賞高山景色,拍照後續往前行,於夜幕將垂之際,抵達橫貫公路海拔最高的大禹嶺招待所。入夜氣溫驟降,寒氣襲人,夜宿招待所,裹被睡榻榻米大通舖,只聞鼾聲此起彼落,一夜未能睡好。
第二日,吃過早餐後向花蓮前行,一路為下坡路段,離大禹嶺約三十分鐘,車子突然拋錨出狀況,大家都受了驚嚇,急忙下車立於路旁。我在路肩背向深谷留下難得的身影,車子經修復後續往前行。抵達天祥後,見遊客不少。同學們下車休息,觀賞風景留影。隨後往花蓮市前行,當車行抵九曲隧道段時,大家下車步行,欣賞巧奪天工的奇景。九曲洞段原為岩石的山壁,當年開闢橫貫公路時所開鑿的道路,犧牲了無數老兵的生命。為紀念他們的貢獻,在附近山坡上,建了一座「長春祠」紀念,以慰亡靈。我們於中午抵達花蓮市,用過午餐、安頓住宿後,自由活動逛遊市區。這是我首次越過橫貫公路到東部的城市,俗稱的「後山」,又叫「花蓮港」。早年移民到東部來開墾的,以西部桃、竹、苗的客籍人士最多。
第三日上午,在張老師的帶領下,前往花蓮女中參觀美術教學活動,休息時間自由參觀校園。有多位同學登上校舍屋頂陽台,賞景、聊天,留下許多姿芳儷影。結束參觀後,前往鯉魚潭遊覽,隨之專車向下一站知本前行,於中途於玉里鎮用午餐,餐後繼續前往目的地——知本。午後三時抵達,入住溫泉飯店,安頓行李後自由活動,同學們各自結隊賞覽各處景點。我在紅色吊橋上擺姿留影,是晚在飯店內享受泡湯之樂,抒解一天的勞頓。
第四日清晨出發南下,途經台東市區停車休息,入魚貨市場參觀,魚鮮琳瑯滿目,我特別選購了臺東名產——柴魚。柴魚曬乾後有如木頭,故又稱「樹魚」,是烹煮味噌湯不可缺少的佐料。隨後專車沿太平洋沿岸公路行駛,途經小野柳、佳樂水前往墾丁國家公園,於中午時分抵達。午餐後入熱帶植物園區遊覽,園內有許多海底礁岩奇石,如「一線天」等巧奪天工的奇景,令人嘆為觀止。園區面積遼廣,繞一圈需要兩小時。出園後至臺灣最尾端的鵝鑾鼻公園,園內豎立著白色的燈塔,同學們紛紛以燈塔為背景拍照,在圍牆下陰涼處一字排開席地而坐,欣賞王建同學的表演。
結束墾丁遊覽後,北上於恆春停車,同學們圍坐在街內圓環樹蔭下休息。隨之續往北上,近傍晚抵達四重溪,夜宿溫泉旅館。入夜後的四重溪只有一條街道,只有幾間紀念品商店和小吃店而已,無處可逛,因此早早返回旅館休息泡湯。
第五天上午,離開四重溪北上,途經屏東市下車用餐,遊覽市街。隨之北上下一站目的地——高雄市,先後前往澄清湖和左營蓮花池遊覽。吃過晚飯,安頓好行李後自由活動。同學們各自結伴逛街購物,我和大埤、惺嶽、明子前往當年高雄最著名的大新百貨公司,於櫃台前和櫃台小姐合照留影。
第六天早上離開高雄,北上臺南市,直達臺南師範參觀,結束後前往赤崁樓、安平運河、安平古堡等景點遊覽。午餐各自享用台南小吃。飯後前往烏山頭水庫泛舟遊湖,結束遊湖後,專車趕往嘉義火車站,搭乘最後一班上阿里山的小火車。火車行進速度緩慢,途中有多位男同學故意跳下車追趕,車上同學加油聲不斷,甚為有趣。經過兩個多小時,於夜幕低垂時分抵達阿里山車站。阿里山地處高海拔,故入夜後氣溫驟降,寒氣襲人。在地人兩頰都凍得紅通通的,有如上了腮紅似的,尤其是少女們看起來非常美麗可愛。夜裡除了販售紀念品的小店人多外無處可逛,但還是有少數同學結伴摸黑出遊。其他人,有的在房間內喝茶聊天、打撲克牌,有的早早就寢,準備一早起床看日出。
凌晨四時,在暖暖的棉被中被飯店裡的導遊叫醒,同學們帶著惺忪睡眼匆忙跳下床,梳洗後穿上避寒外套,跟隨導遊摸黑抄捷徑小路趕往觀日場。由於擔心錯失觀看日出剎那的機會,同學們排排站在最佳的位置,等待那日出悸動的時刻來臨。回程則走平坦的馬路回旅館用餐。
吃過早餐後,同學們自由分頭前往觀賞神木、三代木、姊妹潭、林木博物館等景點。因各個景點頗為分散,必須經過上坡和下坡走石階路,如此走上走下一圈真的是滿累人的。午飯休息後,搭乘小火車下山,於午後四時抵達嘉義火車站,隨即乘原專車直駛日月潭,於入夜時分抵達日月潭教師會館,夜宿館內。
第七天晨,乘坐遊艇遊湖賞景,至邵族德化村參觀,觀賞歌舞表演。結束遊湖參觀後用過午餐,於午後離開日月潭。車經臺中市,遊臺中公園後北返台北,於午後五時安抵校門口,結束為期一星期的環島教育實習參觀旅行,劃下完美的句點。
雖然只有七天的旅行時間,難得全班四十六位同學有機會一起出遊參訪,整天吃喝在一起,增進互相的瞭解。從中發現每位同學的特質、平時從未發現的可愛一面和待人處事的態度,相信同學們都有同樣的感受和收穫吧!
語云:「行萬里路,勝讀萬卷書」,「百聞不如一見」。閱讀書籍越多,知識越豐富,大大增進了智慧。但是,從書本上吸收的知識,乃是一種間接而非直接的體驗所得,或許有所偏差,不切實際。因此,多從事國內外旅遊,將親眼所見和書本所載互相印證,要比道聽塗說好多了。
畢業
民國五十四年六月畢業典禮那天,我特請母親參加。母親當天穿上淡色旗袍出席,親眼目睹戴著文學士方冠的兒子,讓她感到高興和榮耀。全班同學和師長在校門口合照後,我與翼翔父母於圓環前合照留影。七年同窗老同學翼翔、貴鳳與我三人留下珍貴的影像。我陪母親和幾位同學往圖書館區尋點取景拍照,又在圖書館門前與同學們合影。圖書館雖經改建,但舊的大門被保存下來,讓曾經在此逗留過的師大校友們留下可追尋的回憶。我相信這一天是母親一生最快樂和榮耀的日子,因為她的六個兒女中,終於有一個兒子念完大學順利畢業了。
我憑著模糊的記憶及參照一些舊照片,拼拼湊湊,一點一滴地記錄四十九年前,四十六位來自海內外同學齊聚一堂,共同學習藝術的四年日子,以及所發生的一些趣聞與不如意的事情。相信還有許多我不知道的,故遺漏錯誤難免,期望老同學看了我這篇記述,也能回憶過往的日子,能惠予指正,不勝銘感。
在我念臺北師範學校三年期間,偶逢假日相約三兩同學,從學校徒步前往市中心逛街,或逛書店看書。當年的市中心就是現今的重慶南路、衡陽路、新公園和西門町一帶,那是民國四十年代臺北最繁華熱鬧的地區。而當時的臺北師範位處郊區,離市中心區較遠,徒步需要走四十分餘分鐘的路程。
當時的新生南路,被瑠公大圳分隔為東西兩道,沿岸綠柳隨風搖曳,景觀優美,是民眾休憩、聊天和情侶們共話心語的最佳去處。新生南路以東的和平東路段兩旁,還可以看到成塊的水田散佈,綠油油一片。到臺北師範學校,那時從臺北車站發車到六張犁,有「3路」和「15路」兩路公車行駛,票價為五毛錢。對較貧苦的學生來說,寧可走路上市中心,也要省下五毛錢做其他花費之用。
每當走經師範大學門口時,很自然地抬起頭來望著「臺灣省立師範大學」八個金色字的校門,心中興起日後能有機會踏進這所全台藝術最高學府大門的願望,不知其他同學是否有和我一樣的念頭呢?
要進入師範大學有兩條途徑:一是直接參加入學考試,二是申請保送。教育部訂有師範生服務期滿三年申請保送師範大學的辦法,這個制度提供了師範生深造的機會,造就了許多優秀人才服務社會。
申請保送師範大學的條件如下:師範生在校三年的學業成績必須達到優等;實習服務成績,第一學年和第二學年,必須取得甲等八十分以上;如此,始有資格提出申請保送。
我在中山國校第一學年(四十七年度)的服務考核成績為乙等(七十九分),一般來說,新進師範畢業生若沒有特殊傑出表現,是很難取得服務成績甲等八十分以上的。在四十八學年度服務成績未核定之前,為了要取得申請資格,我鼓起勇氣到校長室面見林正洲校長,報告我申請保送師大深造的意願。校長聽完後,沉思半响後點頭答應,並給予鼓勵祝福。第二學年度的成績校長給了甲等(八十四分)。因此兩學年的服務成績合計平均得八十一點五分,已達申請保送條件。事隔四十八年(民國九十六年)後,旅居巴塞隆那的彭錦球老師(北師同期體育科同學)回台探親,共聚聊天時,從其口中得知當時的甲等成績原屬於他的,經校長和他商量後先讓給了我。如今才明白當時校長之所以沉思半响原因在此啊!我恍然大悟之餘,真是既感慨又感激!
民國五十年四月,我攜帶師範學校三年學業成績單和服務成績資料,約班上第一名的吳貴鳳同學,在其服務的日新國校旁公車站,一同搭公車前往師大藝術系遞件並填寫申請資料。還記得在車上貴鳳告訴我,若她甄選上榜而我落選的話,她願意自動放棄把位置讓給我,當時聽了深受感動,永誌不忘。
甄選結果發佈,我倆雙雙通過甄選上榜,令我欣喜若狂。老天不負曾經努力和追求夢想的人,那道曾經引頸期盼羡慕的大門,如今終於可以堂堂正正大步踏進,成為師範大學藝術系的學生了。
藝術系概況
民國五十年九月,帶著愉快的心情和滿懷的希望,踏進曾經夢想之門,迎接大學四年藝術學習之路。
藝術系位於第二棟大樓的三樓整層,走廊和教室皆為木頭地板,走起路來會發出吱嘎聲響。最靠東側邊間為系辦公室,最西側邊間為系圖書室,其餘八間為上課教室。緊臨系辦的兩間放置大型桌子的是國畫專用教室兼理論課程教室,如藝術概論、美術史、美學、書法、色彩學、透視學、用器畫等課程皆在此上課;其餘六間分別為素描、水彩、油畫、人體素描等專用教室。其他語文課程則到二樓教室上課。
我們這一班五四級學生人數為藝術系歷年來人數最多的一班,共有四十六人。組成份子很複雜,有應屆高中考進的學生、師範保送生、僑生、流亡學生和退役軍人等。年齡差距很大,我算是個老學生居中段,年紀最長的是俞遠揚同學,他是以退伍軍人身份考上的,其求知慾和上進的精神令人敬佩。因人數太多,全班分成甲乙兩組,分開上課,我分在乙組。
藝術系的師資陣容堅強,有數位為五十年代中西畫壇上赫赫有名的畫家和精英。系主任為名聞國際的國畫大師黃君璧先生。西畫有廖繼春、李石樵、陳慧坤、袁樞真、張道林、郭靭、劉文煒、陳銀輝、馬白水、李澤藩等教授。國畫有林玉山、孫多慈、吳詠香、張德文等教授。理論教授有莫大元、虞君質、施振樞、凌嵩郎等教授。較年輕的教師有梁秀中、傅佑武、孫家勤等,助教有羅芳、侯錦郎。
一年級乙組的素描課由張道林老師擔任,以描繪石膏像為主。我對實物形像的描寫和明暗處理頗能把握重點,很受老師的肯定。他教學認真,指導用心,四年級時還擔任我們的實習老師。畢業前帶領全班同學環島教育參觀旅行,全程陪同,無微不至地關心照顧同學,是位親切慈祥的好老師。現在我還收藏著他送給我的一幅油畫作品——《桌上瓶花》。
二年級的色彩學和用器畫課程,是由系裏最年長的莫大元教授擔任,他曾任藝術系成立時的第一任系主任。他上色彩學很少帶相關教具輔助教學,一個學期有一半時間講授理論,另一半時間留給學生塗刷色票,製作色環、明度、彩度等圖卡。學期末繳交作業打成績給分,沒有理論文字的筆試,總的來說收穫不多。日後當我進入市立女師專,被安排擔任色彩學課程時,始發覺所學有限,遭遇很大的困擾,從此發奮圖強,全心投入色彩學的研究和教材教具的開發,改善國內色彩教學環境,提升色彩生活品質。莫老師還上透視學課程,因為我在臺北師範時上過這門課程,所以難不倒我,上起來非常輕鬆,還得了高分;其他同學則對這門課非常頭痛,常來請教我。
莫老師還有一門課「用器畫」,其困難度令同學們既害怕又痛苦。用器畫是使用製圖儀器——鴨嘴筆和圓規筆沾墨水,畫破點線、實線或破線同心圓,由小圓到大圓。要非常用心和專注,每當將要完成時,突然最後一筆或最後一圈,不小心畫壞或滴下一滴墨,則前功盡棄,不得修補,必須從新來過,挑燈夜戰重畫是經常的事,太整人了!因此,同學們視其為畏途,把「用器畫」戲稱為「勇氣畫」或「運氣畫」。我因為沒有好的繪圖筆,畫起來非常不順利,線條粗細不均或刮紙,因此常被退回,苦不堪言!於是,向擁有瑞士製儀器筆的俞遠揚同學借用,畫起來線條均勻順暢不刮紙,太好用了,所謂:「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。」就是這個道理。
水彩課程由馬白水教授擔任,教學法簡單來說就是「自由發揮」,很少指點學生技法和要領,所以大家的作品表現,各有千秋,風格不一。
馬白水老師不愧為水彩畫大師,他融合了西洋水彩畫技法和國畫的表現形式,獨創馬氏風格。構圖簡單,造形簡潔有力,美而不華,兼具水彩中有國畫,國畫中有水彩之韻味獨特,令收藏其畫作者愛不釋手。吾等能受其教,三生有幸也。
一、二年級的國畫課,是由張德文老師擔任。以臨摹山水花鳥稿為主,很少出外寫生。一年級時我對國畫還滿有興趣的,本想立志當國畫家,因為我的書法有點基礎,而書法和水墨畫是相關聯的。一張好的畫一定要配上好的毛筆字,書寫詩詞和落款,方能相互輝映,相得益彰。升上二年級時,領悟到自己的國學基礎沒打好,不會賦詩作詞,國畫講究詩、書、畫三者兼備,缺一不可,於是毅然放棄國畫,投入西畫(油畫)之途。出了校門後,教學之餘,也以油畫創作為主。
三年級開始上油畫課,由廖繼春教授擔任教學。他日治時期即已成名,年輕時期的畫風偏向寫實,晚期走抽象風,以鮮明色塊組合表現,作品頗受畫界讚賞和收藏。可惜他在教學上不善言詞,上課很少講解示範,無法用言語表達學生畫作的優缺點,只能用畫筆幫你修改,而不知其中道理,全靠學生自我領悟。
畫油畫成本高,除了每月二百元的公費外,沒有其他收入,只靠夜間或寒暑假打工賺取外快,故沒有多餘的錢購買畫布和畫框。無奈之餘,只好利用麵粉袋替代,上塗刷白色油漆打底後作畫,顏料也節省著用,採薄塗法,不敢用厚塗,以免顏料很快就用完。我擅長木工,畫框也自己製作。藝三系展時,我就以三十磅麵粉袋畫布和自製畫框參展,畫題為桌上靜物《餘裕》,使用調和色塊組合,以半抽象形式表現。翼翔同學告訴我,展覽期間有一位外國神父看中這幅畫作,願以兩千元購買。可惜當時我不在現場又聯絡不上,錯失良機!這張畫是我最喜歡的畫作之一,也許是冥冥之中注定要陪伴在我身邊,那是我師大時期留下的唯一代表畫作,保留至今已五十年的歲月了。
我喜歡油彩畫,作畫不受時間的限制,隨時可以修改或重畫。油畫給人的感覺厚實又耐看,在常溫的保持下,不易褪色,可長久保存。
人體(model)寫生;是西洋繪畫中不可或缺的訓練課程,佔有極重要的地位。人體的表現最為困難,需要多觀察描繪。五十年代,民風尚屬保守,台灣人體繪畫之風未開,認為那是傷風敗俗之事,故一般身材健美姣好的青年男女都沒有勇氣嘗試,無法被社會所接受,當時只有極少數畫家之私人畫室,才有進行模特兒描繪活動。
在素描課程中,安排人體模特兒寫生課程,師大藝術系首開國內先例,突破禁忌,提供學生描繪人體的機會,實為一大創舉。此課程安排在三年級下學期,每週上四節課。當時的模特兒為林絲緞小姐,開國內先例,在課堂上讓學生描寫的第一人。她是學舞蹈的人,故肌肉結實,身材姣好,古銅色皮膚非常健美,對藝壇的貢獻頗巨。
人體寫生是美術科系學生素描訓練必須歷經的課程,因為人體姿態千變萬化,表情無窮,每個凹凸部位所受的光線也不同,必須仔細觀察用心描寫,而且要多畫,經常自我練習,才能畫出一幅好的人體畫作。可惜我們上課的時間太少了,此課程由袁樞真教授擔任。
系主任黃君璧先生,是享譽國內外的國畫大師級人物,與張大千齊名,有「北張南黃」之稱,畫壇上地位崇高。他的山水畫獨樹一格,為後學者模仿的對象。入門弟子極少,我的小學同學張福英女士,有幸成為他的入門弟子,是她的福份,也是她鍥而不捨努力得來的!她收藏黃君璧的畫作甚豐,活躍於海峽兩岸藝壇,也是國畫鑑定專家。
黃主任身材高大,兩眼炯炯有神,有懾人之威力,學生們都非常敬畏他,不敢直視。他一口帶有廣東腔的國語,另有一番獨特的韻味。
他的國畫課,同學們都不敢遲到或缺課,每次上課都坐在大講桌前,由助教為其準備好畫具及全開畫紙於桌上,示範表演給同學們觀看,前後左右擠滿了人,擠不到位置的同學,只好站上凳子看,看不到的則坐在自己的位置畫自己的。
他上課非常嚴格,每次上課前必事先要求同學,交出十張樹木素描或速寫作業。同學們都不敢怠慢,沒有畫的,臨時借同學的參考描繪一番,交差了事。這種嚴格的訓練方法,可鞭策學生加強課外自我學習素描基礎的精進。可惜我(乙組)沒有機會上他的課,錯失近距離欣賞大師教學,因而自我砥勵精進素描的好機會。
我雖然沒有直接上過黃主任的課,卻有一次面對面的接觸,令我終身難忘。在我大二下學期時,有位老師向黃主任告狀說:「吳仁芳經常缺課,成績表現退步。」某日被通知向黃主任報到,站在黃主任桌前被訓斥了十分鐘,如坐針氈,其實我有難言之隱,當時卻不得辯解,只得忍受。
二年級的素描課由劉文煒老師擔任。記得劉老師帶我們到基隆戶外寫生,同學們都集中在港邊作畫,也有同學攜帶照相機拍照,搜集創作資料。沒想到不久被駐港邊的憲兵發現,一群荷槍的憲兵向我們圍攏過來,一番盤查詢問後,把同學們帶到憲兵隊裏,排隊接受盤查。不但畫作和底片全被沒收,還威脅將我們拘留。幸好劉老師及時出面說明和求情後,才釋放我們出來。
那時還在戒嚴時期,凡是軍事要地和各大港口,禁止一般人接近窺探、寫生或拍照。若被發現皆以匪諜論罪。當時的我們和劉老師,都認為只是學生畫畫而已,沒什麼大不了的事,卻不知犯了大忌!就這樣,原本愉快的基隆寫生活動,留下了不愉快且難忘的記憶。
一般藝術領域的課程,理論和術科,對師範保送生來說遊刃有餘,加上三年的教學經歷,佔有優勢。唯一令人傷腦筋的是,英文程度差,跟不上其他同學。為了補救師範生的英文能力,校方特在夜間開了英文特別班,讓師範生有加強英文的機會。
藝術系每年有兩大盛事舉行,一是學期末元月初旬的系展。全系師生參加,但一至四年級學生的作品,必須經過審查入選後,方可參加展出。二是下學期六月初的畢業展。凡是畢業生必須參加,不可缺席。對畢業生來說是件重大的事,必須及早做準備。因此,同學們莫不卯足了勁全力以赴,努力創作出最好的作品,展現四年所學成果。大家為了爭取榮譽,競爭之激烈,可想而知。每項展出作品,由教授專長分項評審名次頒給獎項,得獎者可獲得獎學金。我四年努力不夠,作品平平不出色,甚感慚愧。
四年艱辛的藝術學習之路
民國五十年五月,即將離開中山國校進入師大前二個月,接回母親同住,結束母親為期三年的幫傭生活,母子二人生活尚可靠教書薪水勉強維持。但離職當學生後,已沒有分文收入可支持最基本的生活和學費。
為了餬口,我必須利用課後或夜間,找不同性質的臨時雜工賺取生活費。我在中山國校服務期間,和同事們相處融洽,建立了良好的關係。雖然我離開了,老師們還是非常關心我的生活狀況,故每逢校內活動,如運動會、節慶活動表演所需的道具,如頭冠、面具和其他道具,都會通知我回校會面商量製作項目及數量。有的是全學年數百個學生用的,數量很大。先設計好樣品獲認可後,才開始動工大量製作,如期交貨。有了這些收入,對我們母子生活的幫助不小。
民國五十一年國慶日,中山國校被分派代表全市國校參加花車遊行,美術老師們第一個想到的是我,他們深知只有我才能幫他們完成此一委派。於是通知我回校參與製作,最後順利完成,如期參加花車遊行。
我曾經在夜間,騎著掛載油漆桶的腳踏車,跟隨著油漆師父,到衡陽路和成都路一帶布行,油漆粉刷櫥架等。這段夜間油漆粉刷的日子,學會了油漆調配、攪拌的方法,和粉刷油漆及使用刷子的技術秘訣,之後我在女師專任教時,以此寶貴經驗指導學生粉刷教室及工藝作品。
由經驗得知,要辨別油漆師父的功力深淺,只要看牆腳下的地板,即可分曉。如果地板上沒有滴漆,則功夫高超,反之,滴漆滿地的就是新手,功夫差。各行各業都有其專門的技巧和秘訣,只要平時多觀察和學習,自然熟能生巧。
我自認自己的手工技巧是天賦的,遺傳了雙親的優點,童年即特別喜愛捏土塑形,雕石為器、刻木造玩、劈竹編畚,對物像的觀察特別敏銳。
因為我手藝好,所以每年元宵節都會製作花燈販售,販售所得貼補家用。元宵節前一個半月,即開始準備工作。首先,設計好花燈圖樣和骨架後,再到竹材行購買竹子扛回家,按設計圖尺寸裁鋸剖開成條,燒烤彎曲,組合綁縛成形。接下來,騎腳踏車前往民生西路、延平北路口一帶紙行,採購各色透明玻璃紙。依骨架模樣裁剪玻璃紙,開始糊貼工作。如此日夜趕工,必須在正月十日前製作完成出貨。
最令人擔心的是,元宵節前後是否會下雨的問題。天氣晴朗則銷售得好,如遇上陰雨天可慘了,不但賣不了多少,還會存下大批貨來。真是個看天吃飯的工作!花燈十號開始出貨,串在竹竿上,單手騎車,一手撐著串滿竹竿的花燈,送往雜貨店寄售,還得經常巡視補貨。元宵節過後,沒賣完的花燈得收回。我曾和大哥到衡陽路騎樓下擺地攤叫賣,過往路人看了我的花燈造形獨特,藝術性高又美觀,和別家販售的大不相同而讚不絕口。大哥回答說:「這些花燈是一位大學藝術系的學生親手設計製作的喔!」當下我不好意思表明身份,暗忖:「我這個大學生真的太沒出息了,竟然在騎樓擺攤賣花燈!」不過聽到買家的讚美,心裡還是感到非常高興和安慰。
任何可以打工賺錢的機會,只要能力勝任的工作,從不拒絕放棄。我承攬過中山北路「學校美術社」外銷畫的繪製工作,起初為了賺錢,勉為其難地畫了一陣子,久了感覺自己像個機器人般,不斷地做同樣的動作,索然無味,於是停止了這份工作。在大一升大二的暑假,應鄭姓朋友之邀,參與他包攬鐵路局中壢、內壢、埔心、楊梅、湖口等站倉庫內的封裱工作。為了避免儲存的稻穀受潮,必須完全密封不透氣。密封的工作是這樣的,我和李順進老師兩人一組,一人刷糊,一人黏貼,輪流互換。一張接一張裱貼在牆面、窗戶和屋頂天花板,不能留下任何一絲縫隙。正值炎夏,倉內溫度之高有如蒸房,只穿內褲,赤膊上身工作,汗流如雨下,非常辛苦。下工後回住宿的旅社沐浴休息。有時晚飯後逛街,認識一下附近的環境。翌日又得重複同樣的工作,直到工作結束。往後我每次搭乘火車經過這些車站時,不由自主地隔窗瞻望我四十八年前曾經工作的倉庫,一幕幕往事,如走馬燈一般,歷歷浮現眼前。
大一和大二兩年,我日間上課時無法專心於學業,心裏想的是,下課後趕快回家,準備夜間打工的事。為了打工賺錢而常缺課或遲到,因此被系裏的一位老師盯上,上告系主任,被叫到黃主任桌前站著訓誡我一頓。當時我隱忍著,沒有把心中的苦衷訴說出來。也許是上課和打工兩頭忙,操勞過度,身體變虛弱,竟發生抱撼終身的事:大二上學期中,我突然罹患急性結膜炎,看過一次眼科後,在家休息十天,只有母親陪伴照顧,手頭缺錢,不知如何處理是好。雙眼浮腫無法睜開,行動不便。如果當時有其他家人、朋友或同學來探望提供幫助的話,也許不致延誤診治。十天過後,雙眼紅腫雖然消退,當睜開雙眼視物時,發現右眼已無法明視。回校上素描畫石膏像時,石膏像己非先前所見那麼清晰,雙眼有視差,焦距無法集中,且有散光現象,尤以右眼最嚴重,已呈模糊狀態。往後的日子,先後尋求名醫診治,毫無起色至今。對從事藝術教育工作和繪畫者來說,無法精準視物,不啻是個重大的打擊和創傷,身心之痛苦的感受是他人無法體會的,我頓感此生己無希望,前途茫茫,往後的歲月怎麼度過?如何生活?
老天爺沒有把我完全打倒,還憐惜地保留了一隻左眼。憑著一隻眼睛,以落莫悲觀的心情,繼續完成四年後半段的學業,以不甚理想的成績畢業。爾後五十年間,沒間斷過看醫師治療。憑著毅力,克服困難,堅守藝術教育崗位,先後擔任四年中學教職,再轉任臺北市立師範學院美勞系教職三十三年後方才退休。
我下了課,很少停留在學校和同學砌磋功課,尤其是甲組的同學沒有在一起上課,見面的機會少,彼此互動也少,以致相互瞭解認識不多。當然,也因為我沒有特殊優異的表現,以致知名度不高。直到畢業時的教育參觀教學旅行,全班同學才有機會相處在一起,增加彼此的互動和瞭解。
成功嶺受訓記
當兵是男人應盡的義務和責任,然而,並非每個男生都有資格當兵,必須具備健康的身心才能接受軍事訓練,服兵役保家衛國。
有志當職業軍人者可投考進入各軍種學校,接受嚴格栽培訓練。而一般入伍服役的阿兵哥,入伍前的兩個月必須先入訓練中心接受嚴格訓練,之後才分發到各軍種單位服役。大學生則規定大三時的暑假期間,須上成功嶺接受兩個月的軍事基礎訓練,方可取得預備軍官的資格。
民國五十三年(一九六四年)七月一日,我獨自搭乘火車南下台中,於烏日站下車,同車的大學生不少。出車站步行進入上書「走向成功之路」的「成功嶺」基地中心的大門,見大門旁已擺設一排的服務台,接受報到手續。填妥資料後,由接待人員引領前往所分發的單位。我被帶到一個連隊,報到後隨即領取兩套野戰服、兩套綠色內衣褲、黑襪、外出穿著卡其色軍裝、圓盤帽一頂及盥洗用具等。
各就分配床位,將使用物品整齊擺妥後,至福利社理髮部理髮。一律剃成兩分平頭,每顆頭兩分鐘解決,鏡中所見似曾相識,已然變成光頭的阿兵哥了。
每棟營房內分為兩邊,上下床舖,中間為走道,以排為單位,可容三十餘人。內有班長及值星班長室。營房前後兩頭各一道門,方便人員進出,二十四小時有衛兵站崗守護。我的床位在下舖,不必爬到上舖,躺臥或休息較為方便。
每日清晨六點吹起床號起床,起床後大家不敢怠慢,在有限的時間內,快速衝進浴室如廁梳洗,又快速回床位整理內務、著裝。棉被必須摺成有稜有角的豆腐狀,是最令人痛苦傷腦筋的事情,若不合乎標準,必受處罰。
整理完內務,整隊進入餐廳(營部)吃早餐,菜色是饅頭、豆漿配花生米、醬菜等。六人一桌,端坐挺直腰桿,聽「開動」口令始得進食。餐後回房全副武裝至連集合場集合,聽長官訓話。
我被編至第一排第一班,每排有排長、排副,每排有三班,每班九人。我是第一班裡身材最矮小的,所以排在最後一個。唉!矮個子好吃虧呢!
每天如此,早朝後至大操練場進行各種基本教練,立正、稍息、隊形變換走步和跑步、舉槍、托槍、臥地、瞄靶、投擲假手榴彈、握槍匍匐前進、爬牆越野等。尤其是大熱天下操練更為難受,皮膚變黑了,雖然身體疲累,卻很好睡,食量大增,身體變強健了。
在訓練期間,若未達到連隊的要求標準或嚴重違規,必受到懲罰,有的禁足,有的利用大家午休時間,在豔陽下接受處罰。
記得有一次,隊裡一位班兵,因為摺棉被屢次未達到標準,大家午休時間被叫到籃球場上接受處罰。只見他雙手捧著未摺好的棉被,在兩個籃球架間來回走動,規定口中必須大聲唸出「我對不起棉被!」好讓主罰者聽見。當他走至另一邊籃球架無法聽到時,改口念「棉被對不起我!」如此來回半小時,令人同情又好笑。有的在熱泥地匍匐前進,爬得手肘、膝蓋皮破血流,仍只得咬牙忍受。各種懲罰方式無奇不有,不勝枚舉,在軍中是沒有自由可言的,由不得你反抗提出異議,正所謂:「合理的要求是訓練,不合理的要求是磨練。」
週六下午及星期日是最快樂的時光,可以將一週來的緊張情緒得以釋放抒解,自由活動。一早出營外的時刻一到,大家迫不及待衝向營區大門,各自前往自己想去的地方。離家近者回家省親,有友者訪友,大多數人到臺中市區內逛街尋樂。我家住臺北市,來回得花掉一天的時間,無處可去,就近到臺中市西區向上路的大弟同學,也是我的好友楊德田兄家作客,並曾和他到照相館合照留影。
在中心期間,我回過臺北家省親兩次,曾搭乘公車前往南投水里探視菊英姊。也曾搭車前往虎尾空軍基地探視正在服兵役的崔玉良同學。
外出到台中市區逛街尋樂的大學生阿兵哥最多,最怕碰到憲兵巡查,所以遠遠地發現憲兵巡邏時,便繞道避開,不要面對面,以免被找麻煩。
在中心接受兩個月的嚴格軍事基礎訓練後,為了驗收成果,最後舉行野戰行軍大肚山區劃下句點,留下終身難忘的回憶。
兩個月的軍事訓練,學習到刻苦耐勞、服從的精神,也學到待人處事的態度,獲益匪淺。所以說:「當過兵的男人才算是真正的男子漢!」
二十萬元陪嫁?
民國五十三年元月,我師大三年級上學期即將結束時,經由大嫂的姊夫牽線安排相親,聲明相親若成,結婚時女方將陪嫁二十萬元。當年二十萬元在臺北市可以買下兩棟樓房。那時中小學老師的每月薪水也不過六、七百元,需要二十年不吃不喝才能累積到這個金額。有了這麼多的金錢可以少奮鬥幾十年,的確是非常誘人的條件,於是抱著姑且一試的心理答應相親。此時正值藝術系舉行一年一度的系展,雙方約好在會場見面。是日女方由大嫂姊夫夫婦陪同前往,我和大哥一起前往會場。在行政院站轉搭「十五路」公車時,見他們也在此上車,我們裝著不認識未打招呼。到系展會場時,經介紹認識後,由我陪著小姐一路看畫解說。看完畫展後,由女方介紹人提議到女方家作客,於是搭車前往迪化街永樂市場附近巷弄內一棟三樓民宅。進門登上二樓客廳坐下,不久小姐很有禮貌地端茶出來奉茶,隨即退入內室。大家邊飲茶邊聊天,對方開始介紹女方家境。
小姐姓陳名彩雲,臺北稻江家職畢業,擅長設計縫製衣服,是新竹湖口望族陳屋人,家境富裕,田產甚多。其伯叔父皆為醫生,伯父為中興醫院院長。當時的我聽完她的家世後,心中湧起一股意念,心想:「我家境貧困,沒有經濟基礎,一無所有,而且只是個大學三年級學生。若接受這門親事,或許將是一樁『門不當,戶不對』的婚姻吧!」想到這裡,心中已下定了主意。相親結束走出陳家門,在路上介紹人和大哥問我:「對小姐的印象如何?」我回說:「不錯呀!看起來是個嫻淑的好女孩,先交往看看再說吧!」其實,我早已做了放棄這門親事的決定。
為了給介紹人有個交代,同時對女孩子也不失禮,又不讓女方失望,數日後便打電話相約見面出遊。晚間至圓環共進晚餐聊天,因為隔了一條延平北路就是她叔父的家,近在咫尺,於是餐後徒步送她回到住處,說聲「下次再會」後便離開。其實,我心想著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的約會,不免興起一股歉意和不安,只能在心裡暗自說聲:「小姐,對不起。」妳是我生平第一次相親的女孩子,不知妳現在何方,是否當了祖母兒孫滿堂?過著快樂幸福的日子。
我師大畢業,實習一年,服預官役退伍後,於民國五十七年元月經媒婆介紹,與髮妻相親成婚,誰說相親不好呢?世上有不少夫妻是經過相親結婚,組織美滿家庭的呢!
畢業教育參觀旅行
民國五十四年三月,舉行畢業教育參觀環島旅行,由實習老師張道林教授帶領,全班四十六個同學乘坐專車,上午八時自校門口出發,循縱貫公路南下,於中午抵達台中東勢鎮用午餐。餐後經短暫的休息,隨即向橫貫公路行進,車至谷關下車休息,賞景拍照留影。繼之續向前行,道路彎道越來越多,越行海拔越高。右靠山壁,左臨百丈深淵山谷,左座臨窗的同學皆閉目靜肅,不敢出聲或往窗外張望。經過兩個多小時後,抵達梨山賓館,欣賞高山景色,拍照後續往前行,於夜幕將垂之際,抵達橫貫公路海拔最高的大禹嶺招待所。入夜氣溫驟降,寒氣襲人,夜宿招待所,裹被睡榻榻米大通舖,只聞鼾聲此起彼落,一夜未能睡好。
第二日,吃過早餐後向花蓮前行,一路為下坡路段,離大禹嶺約三十分鐘,車子突然拋錨出狀況,大家都受了驚嚇,急忙下車立於路旁。我在路肩背向深谷留下難得的身影,車子經修復後續往前行。抵達天祥後,見遊客不少。同學們下車休息,觀賞風景留影。隨後往花蓮市前行,當車行抵九曲隧道段時,大家下車步行,欣賞巧奪天工的奇景。九曲洞段原為岩石的山壁,當年開闢橫貫公路時所開鑿的道路,犧牲了無數老兵的生命。為紀念他們的貢獻,在附近山坡上,建了一座「長春祠」紀念,以慰亡靈。我們於中午抵達花蓮市,用過午餐、安頓住宿後,自由活動逛遊市區。這是我首次越過橫貫公路到東部的城市,俗稱的「後山」,又叫「花蓮港」。早年移民到東部來開墾的,以西部桃、竹、苗的客籍人士最多。
第三日上午,在張老師的帶領下,前往花蓮女中參觀美術教學活動,休息時間自由參觀校園。有多位同學登上校舍屋頂陽台,賞景、聊天,留下許多姿芳儷影。結束參觀後,前往鯉魚潭遊覽,隨之專車向下一站知本前行,於中途於玉里鎮用午餐,餐後繼續前往目的地——知本。午後三時抵達,入住溫泉飯店,安頓行李後自由活動,同學們各自結隊賞覽各處景點。我在紅色吊橋上擺姿留影,是晚在飯店內享受泡湯之樂,抒解一天的勞頓。
第四日清晨出發南下,途經台東市區停車休息,入魚貨市場參觀,魚鮮琳瑯滿目,我特別選購了臺東名產——柴魚。柴魚曬乾後有如木頭,故又稱「樹魚」,是烹煮味噌湯不可缺少的佐料。隨後專車沿太平洋沿岸公路行駛,途經小野柳、佳樂水前往墾丁國家公園,於中午時分抵達。午餐後入熱帶植物園區遊覽,園內有許多海底礁岩奇石,如「一線天」等巧奪天工的奇景,令人嘆為觀止。園區面積遼廣,繞一圈需要兩小時。出園後至臺灣最尾端的鵝鑾鼻公園,園內豎立著白色的燈塔,同學們紛紛以燈塔為背景拍照,在圍牆下陰涼處一字排開席地而坐,欣賞王建同學的表演。
結束墾丁遊覽後,北上於恆春停車,同學們圍坐在街內圓環樹蔭下休息。隨之續往北上,近傍晚抵達四重溪,夜宿溫泉旅館。入夜後的四重溪只有一條街道,只有幾間紀念品商店和小吃店而已,無處可逛,因此早早返回旅館休息泡湯。
第五天上午,離開四重溪北上,途經屏東市下車用餐,遊覽市街。隨之北上下一站目的地——高雄市,先後前往澄清湖和左營蓮花池遊覽。吃過晚飯,安頓好行李後自由活動。同學們各自結伴逛街購物,我和大埤、惺嶽、明子前往當年高雄最著名的大新百貨公司,於櫃台前和櫃台小姐合照留影。
第六天早上離開高雄,北上臺南市,直達臺南師範參觀,結束後前往赤崁樓、安平運河、安平古堡等景點遊覽。午餐各自享用台南小吃。飯後前往烏山頭水庫泛舟遊湖,結束遊湖後,專車趕往嘉義火車站,搭乘最後一班上阿里山的小火車。火車行進速度緩慢,途中有多位男同學故意跳下車追趕,車上同學加油聲不斷,甚為有趣。經過兩個多小時,於夜幕低垂時分抵達阿里山車站。阿里山地處高海拔,故入夜後氣溫驟降,寒氣襲人。在地人兩頰都凍得紅通通的,有如上了腮紅似的,尤其是少女們看起來非常美麗可愛。夜裡除了販售紀念品的小店人多外無處可逛,但還是有少數同學結伴摸黑出遊。其他人,有的在房間內喝茶聊天、打撲克牌,有的早早就寢,準備一早起床看日出。
凌晨四時,在暖暖的棉被中被飯店裡的導遊叫醒,同學們帶著惺忪睡眼匆忙跳下床,梳洗後穿上避寒外套,跟隨導遊摸黑抄捷徑小路趕往觀日場。由於擔心錯失觀看日出剎那的機會,同學們排排站在最佳的位置,等待那日出悸動的時刻來臨。回程則走平坦的馬路回旅館用餐。
吃過早餐後,同學們自由分頭前往觀賞神木、三代木、姊妹潭、林木博物館等景點。因各個景點頗為分散,必須經過上坡和下坡走石階路,如此走上走下一圈真的是滿累人的。午飯休息後,搭乘小火車下山,於午後四時抵達嘉義火車站,隨即乘原專車直駛日月潭,於入夜時分抵達日月潭教師會館,夜宿館內。
第七天晨,乘坐遊艇遊湖賞景,至邵族德化村參觀,觀賞歌舞表演。結束遊湖參觀後用過午餐,於午後離開日月潭。車經臺中市,遊臺中公園後北返台北,於午後五時安抵校門口,結束為期一星期的環島教育實習參觀旅行,劃下完美的句點。
雖然只有七天的旅行時間,難得全班四十六位同學有機會一起出遊參訪,整天吃喝在一起,增進互相的瞭解。從中發現每位同學的特質、平時從未發現的可愛一面和待人處事的態度,相信同學們都有同樣的感受和收穫吧!
語云:「行萬里路,勝讀萬卷書」,「百聞不如一見」。閱讀書籍越多,知識越豐富,大大增進了智慧。但是,從書本上吸收的知識,乃是一種間接而非直接的體驗所得,或許有所偏差,不切實際。因此,多從事國內外旅遊,將親眼所見和書本所載互相印證,要比道聽塗說好多了。
畢業
民國五十四年六月畢業典禮那天,我特請母親參加。母親當天穿上淡色旗袍出席,親眼目睹戴著文學士方冠的兒子,讓她感到高興和榮耀。全班同學和師長在校門口合照後,我與翼翔父母於圓環前合照留影。七年同窗老同學翼翔、貴鳳與我三人留下珍貴的影像。我陪母親和幾位同學往圖書館區尋點取景拍照,又在圖書館門前與同學們合影。圖書館雖經改建,但舊的大門被保存下來,讓曾經在此逗留過的師大校友們留下可追尋的回憶。我相信這一天是母親一生最快樂和榮耀的日子,因為她的六個兒女中,終於有一個兒子念完大學順利畢業了。
我憑著模糊的記憶及參照一些舊照片,拼拼湊湊,一點一滴地記錄四十九年前,四十六位來自海內外同學齊聚一堂,共同學習藝術的四年日子,以及所發生的一些趣聞與不如意的事情。相信還有許多我不知道的,故遺漏錯誤難免,期望老同學看了我這篇記述,也能回憶過往的日子,能惠予指正,不勝銘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