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親去世時,我年方十三歲,剛上初中一年級不到兩個月,父子緣份僅維持了十三年。六歲之前的事情記得的不多,唯留有一些模糊印象。之後的七個年頭,與父親的互動,則留下不少美好難忘的回憶。可惜的是,那時的我仍少不更事,對父親的生平和事業未能有深刻的瞭解。然而,隨著年歲的增長,我對父親的思念卻與日俱增,因此渴望能更加深入瞭解父親的生平事績。於是,開始參閱舊照片,開始搜集文件資料,查訪親友,記錄其口述回憶,最後彙整撰寫成為本文,以資緬懷和紀念。
父親名辛才,字瑞如,號台光,民國前十一年,明治三十四年(一九○○年)出生於苗栗縣大湖鄉大寮村草崠邱姓農家,為邱水生公長女邱賢妹和賴阿戊夫婦之長子,孩提時過繼給二舅吳揚貴為養子,因而易姓為吳。
父親生長在一個靠勞力耕作山田為生的佃農家庭。一個大家庭的長孫(外孫)小小年紀也要幫忙做一些較不費力的農事,偷懶不得。時值日據初期,鄉內尚未設有小學校,因此到學齡時尚無校可讀,至民國一年(一九一二年),日人始設立小學,此時父親已過學齡。父親是在民國二年(一九一三年)十三歲時,始進入剛設立不久的大湖公學校就讀,成為第三屆學生,民國七年(一九一八年)畢業。在學期間,每日放學後得幫忙掌牛(客語),割草餵牛。掌牛時手不離卷,折枝代筆,以土為紙,練習寫字,其好學精神令人敬佩。掌牛結束回家後,夜夜以油燈伴讀至深夜,因此成績斐然,名列前茅。父親未入學前曾入私塾念過漢文,能吟詩作詞,尤其寫得一手好板書及毛筆字。父親為鄉內第一書法高手,常為人義務書寫楹聯,甚受鄉人的讚賞和歡迎。
民國七年(一九一八年),父親小學畢業後,曾經報考當時培育本省子弟教師的臺北國語學校,赴考前夕忽染疾病而未能北上參加考試,以致錯失成為正式教員的機會。國語學校畢業生可取得正式教員資格,可獲穿黑色教師制服,頭戴冠帽,腰配長刀,甚為威武,令人敬畏。我深信父親未能成為正式教師,實為其終身的憾事也。
父親雖然未能成為正式教師,但以其所學及素養,勝任教職綽綽有餘。畢業留校擔任訓導教職,兩年後,年二十二歲時(一九二二年一月四日),受聘擔任南湖國校教師,於一九二九年三月三十一日結束七年教職生涯。此時進入日治中期昭和初年,日本在臺灣施行「皇民化」運動,積極推行國語(日語)教育。父親為當時的庄役所庄長延攬進入庄役所(鄉公所),擔任教務職務,專責籌劃在各村落舉辦國語講習會,積極培訓青年學子學習日語,因此在所有結訓師生合照中留下許多珍貴的身影。父親對日語教育的推展貢獻良多,深受好評與肯定,桃李滿鄉梓,成為學子們敬愛的老師和教育家。因父親接受日本教育洗禮,思想較前衛,因此受保守鄉人的批評和責難,但不失其教育家的風範和地位。
父親能寫一手好毛筆字,板書更屬一流。他的字字體工整,纖美秀麗,令人讚賞和佩服。每遇鄉人婚喪喜慶,總是義務揮毫。父親也受過神職人員訓練,故具有神職身份,常為鄉人主持婚禮,受到鄉人的敬重和愛戴,為大湖德高望重的仕紳之一。
父親雖然出身農戶,卻愛好藝文,尤其對樂器特別喜好,在當時的環境下可以說是極為不容易的事。三十年代之際就擁有手風琴、古箏、竹簫、長笛、留聲機、收音機、照相機、電影放映機、油畫和絹畫等,實屬不易。殊為可惜的是,自父親去世後,珍貴的收藏已無一物存在身邊,子女們為了討生活各奔西東,先後離開家鄉北上臺北謀生,哪有餘力去保存父親摯愛的器物?想起來真是令人心痛與無奈。
民國三十四年(一九四五年)二次大戰結束,臺灣光復,設「臺灣省」,「大湖庄役所」更名為「大湖鄉公所」,轄屬新竹縣,父親繼續留任。迨至民國三十六年夏,奉鄉長劉群芳之令,出任今泰安鄉清安國校創校首任校長。校址位於先水溪上游山間,居民不多,故學生人數較少,校舍簡陋。計有木造教室三間,教師休息室一間,宿舍一間及廚房,操場狹小且凹凸不平。如此惡劣的環境,在父親的苦心經營下,全校師生同甘共苦,遂得以克服物資上的缺乏與困難,校務漸入軌道,蒸蒸日上。
每逢週末,父親得跋涉兩小時的路程回家與家人團聚,共度珍貴的星期假日。孩子們最喜歡圍坐在父親身邊,聆聽他講故事、吹竹簫、拉手風琴、彈奏古箏。有時,父親還會帶我們上街買東西,共享天倫之樂。翌日天未曉,兒女們睡夢正酣時,他又靜悄悄地起身,踏上孤獨寂寞的返校道路。那時年紀小,無法體會當時父親的心情,待長大成人,成家立業,養兒育女後,才深深體會父親在外的孤獨和寂寞,思之令人同情與不捨。
民國三十八年(一九四九年),台灣發生狂犬病疫情,大湖地區亦不能倖免,有數起被狂犬咬傷病發死亡的病例。某夜,父親從學校回家途中被狂犬咬傷,卻未告知家人,也未前往診所施打預防針。迨病毒潛伏兩星期後發作,家人始知被瘋狗咬傷之事。當時鄉下醫療落後,病發時醫生亦束手無策,回天乏術了。父親病發三天後,於十月十七日驟逝於校長任上,時年四十九歲,可謂英年早逝,令人惋惜與哀痛。
父親去世時我十三歲,雖然已是六十幾年前的往事,卻歷歷在目,有如昨日才發生。猶清晰記得他病發至病逝這三天的情況,父親病發後不但不能碰水、喝水,也無法服藥和進食,更無法睡眠,父親痛苦地坐在榻榻米上背靠棉被櫥休息,只許母親一人陪侍,哀傷地交代後事。每當小孩子們在門口或窗戶窺視被發現時,父親只覺魅影晃動,迭聲喊著:「有鬼!」於是,母親連忙揮手叫我們速速走開。父親病發三天滴水未飲,粒米未進,可以說是活活渴死、餓死的。狂犬病的可怕,在當時的醫療環境,病發後是無藥可救的,神仙也回天乏術。
父親教學認真,誨人不倦,是一位優秀的老師。他善用教具輔助教學,尤其是他最拿手的活動——紙戲(かみしばぃ),演來生動活潑有趣,也大大提高了學生學習的興趣,給學生留下深刻的印象,為人所津津樂道。課餘假日或夜間,父親常常不辭辛勞到民家義務教日語,不收學費。
父親熱愛藝文,工作之餘,常常以絲竹管弦來陶冶性情。他非常喜歡結交朋友、提攜後進,故好友很多。他又特別喜好攝影,故留下許多早年生活的照片。每次翻閱相簿,看到父親的舊照,彷彿其音容笑貌,歷歷可見,清晰可聞,令人可親。
我得到父親愛好藝文的遺傳細胞,因此從孩童起就特別喜歡拿筆畫畫、捏土塑形、雕刻木石、編織竹器,成長後很自然地投身藝術教育的行列,堅守崗位不移,傳承延續父親所獻身的教育志業。
父親,我能有如此受人愛戴敬仰的您感到驕傲,又為能成為您的兒子而倍覺榮幸,這是緣份也是福份啊。父親!您的願望現在已由您的三兒子仁芳和孫子大維實踐延續,應可告慰您在天之靈了。親愛的父親,安息吧!
父親名辛才,字瑞如,號台光,民國前十一年,明治三十四年(一九○○年)出生於苗栗縣大湖鄉大寮村草崠邱姓農家,為邱水生公長女邱賢妹和賴阿戊夫婦之長子,孩提時過繼給二舅吳揚貴為養子,因而易姓為吳。
父親生長在一個靠勞力耕作山田為生的佃農家庭。一個大家庭的長孫(外孫)小小年紀也要幫忙做一些較不費力的農事,偷懶不得。時值日據初期,鄉內尚未設有小學校,因此到學齡時尚無校可讀,至民國一年(一九一二年),日人始設立小學,此時父親已過學齡。父親是在民國二年(一九一三年)十三歲時,始進入剛設立不久的大湖公學校就讀,成為第三屆學生,民國七年(一九一八年)畢業。在學期間,每日放學後得幫忙掌牛(客語),割草餵牛。掌牛時手不離卷,折枝代筆,以土為紙,練習寫字,其好學精神令人敬佩。掌牛結束回家後,夜夜以油燈伴讀至深夜,因此成績斐然,名列前茅。父親未入學前曾入私塾念過漢文,能吟詩作詞,尤其寫得一手好板書及毛筆字。父親為鄉內第一書法高手,常為人義務書寫楹聯,甚受鄉人的讚賞和歡迎。
民國七年(一九一八年),父親小學畢業後,曾經報考當時培育本省子弟教師的臺北國語學校,赴考前夕忽染疾病而未能北上參加考試,以致錯失成為正式教員的機會。國語學校畢業生可取得正式教員資格,可獲穿黑色教師制服,頭戴冠帽,腰配長刀,甚為威武,令人敬畏。我深信父親未能成為正式教師,實為其終身的憾事也。
父親雖然未能成為正式教師,但以其所學及素養,勝任教職綽綽有餘。畢業留校擔任訓導教職,兩年後,年二十二歲時(一九二二年一月四日),受聘擔任南湖國校教師,於一九二九年三月三十一日結束七年教職生涯。此時進入日治中期昭和初年,日本在臺灣施行「皇民化」運動,積極推行國語(日語)教育。父親為當時的庄役所庄長延攬進入庄役所(鄉公所),擔任教務職務,專責籌劃在各村落舉辦國語講習會,積極培訓青年學子學習日語,因此在所有結訓師生合照中留下許多珍貴的身影。父親對日語教育的推展貢獻良多,深受好評與肯定,桃李滿鄉梓,成為學子們敬愛的老師和教育家。因父親接受日本教育洗禮,思想較前衛,因此受保守鄉人的批評和責難,但不失其教育家的風範和地位。
父親能寫一手好毛筆字,板書更屬一流。他的字字體工整,纖美秀麗,令人讚賞和佩服。每遇鄉人婚喪喜慶,總是義務揮毫。父親也受過神職人員訓練,故具有神職身份,常為鄉人主持婚禮,受到鄉人的敬重和愛戴,為大湖德高望重的仕紳之一。
父親雖然出身農戶,卻愛好藝文,尤其對樂器特別喜好,在當時的環境下可以說是極為不容易的事。三十年代之際就擁有手風琴、古箏、竹簫、長笛、留聲機、收音機、照相機、電影放映機、油畫和絹畫等,實屬不易。殊為可惜的是,自父親去世後,珍貴的收藏已無一物存在身邊,子女們為了討生活各奔西東,先後離開家鄉北上臺北謀生,哪有餘力去保存父親摯愛的器物?想起來真是令人心痛與無奈。
民國三十四年(一九四五年)二次大戰結束,臺灣光復,設「臺灣省」,「大湖庄役所」更名為「大湖鄉公所」,轄屬新竹縣,父親繼續留任。迨至民國三十六年夏,奉鄉長劉群芳之令,出任今泰安鄉清安國校創校首任校長。校址位於先水溪上游山間,居民不多,故學生人數較少,校舍簡陋。計有木造教室三間,教師休息室一間,宿舍一間及廚房,操場狹小且凹凸不平。如此惡劣的環境,在父親的苦心經營下,全校師生同甘共苦,遂得以克服物資上的缺乏與困難,校務漸入軌道,蒸蒸日上。
每逢週末,父親得跋涉兩小時的路程回家與家人團聚,共度珍貴的星期假日。孩子們最喜歡圍坐在父親身邊,聆聽他講故事、吹竹簫、拉手風琴、彈奏古箏。有時,父親還會帶我們上街買東西,共享天倫之樂。翌日天未曉,兒女們睡夢正酣時,他又靜悄悄地起身,踏上孤獨寂寞的返校道路。那時年紀小,無法體會當時父親的心情,待長大成人,成家立業,養兒育女後,才深深體會父親在外的孤獨和寂寞,思之令人同情與不捨。
民國三十八年(一九四九年),台灣發生狂犬病疫情,大湖地區亦不能倖免,有數起被狂犬咬傷病發死亡的病例。某夜,父親從學校回家途中被狂犬咬傷,卻未告知家人,也未前往診所施打預防針。迨病毒潛伏兩星期後發作,家人始知被瘋狗咬傷之事。當時鄉下醫療落後,病發時醫生亦束手無策,回天乏術了。父親病發三天後,於十月十七日驟逝於校長任上,時年四十九歲,可謂英年早逝,令人惋惜與哀痛。
父親去世時我十三歲,雖然已是六十幾年前的往事,卻歷歷在目,有如昨日才發生。猶清晰記得他病發至病逝這三天的情況,父親病發後不但不能碰水、喝水,也無法服藥和進食,更無法睡眠,父親痛苦地坐在榻榻米上背靠棉被櫥休息,只許母親一人陪侍,哀傷地交代後事。每當小孩子們在門口或窗戶窺視被發現時,父親只覺魅影晃動,迭聲喊著:「有鬼!」於是,母親連忙揮手叫我們速速走開。父親病發三天滴水未飲,粒米未進,可以說是活活渴死、餓死的。狂犬病的可怕,在當時的醫療環境,病發後是無藥可救的,神仙也回天乏術。
父親教學認真,誨人不倦,是一位優秀的老師。他善用教具輔助教學,尤其是他最拿手的活動——紙戲(かみしばぃ),演來生動活潑有趣,也大大提高了學生學習的興趣,給學生留下深刻的印象,為人所津津樂道。課餘假日或夜間,父親常常不辭辛勞到民家義務教日語,不收學費。
父親熱愛藝文,工作之餘,常常以絲竹管弦來陶冶性情。他非常喜歡結交朋友、提攜後進,故好友很多。他又特別喜好攝影,故留下許多早年生活的照片。每次翻閱相簿,看到父親的舊照,彷彿其音容笑貌,歷歷可見,清晰可聞,令人可親。
我得到父親愛好藝文的遺傳細胞,因此從孩童起就特別喜歡拿筆畫畫、捏土塑形、雕刻木石、編織竹器,成長後很自然地投身藝術教育的行列,堅守崗位不移,傳承延續父親所獻身的教育志業。
父親,我能有如此受人愛戴敬仰的您感到驕傲,又為能成為您的兒子而倍覺榮幸,這是緣份也是福份啊。父親!您的願望現在已由您的三兒子仁芳和孫子大維實踐延續,應可告慰您在天之靈了。親愛的父親,安息吧!